周五傍晚,律帝医院小儿外科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唯独安正原办公室的那扇窗还亮着。桌上摊开两份文件:左边是已经签好字的辞职信,右边是下周的手术排班表。
安正原坐在两摞文件中间,手里握着一枚十字架吊坠——那是他成为见习神父时导师赠送的。金属被掌心焐热,但心里的冰冷没有丝毫缓解。
门外传来轻微的声响。安正原抬头,看见张冬天正站在走廊里,手里抱着一沓病历,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进来。见他看过来,她慌乱地鞠躬:“对不起教授,我……我来拿忘在办公室的东西。”
“进来吧。”安正原把十字架放回口袋。
张冬天低着头快步走进来,在办公桌上找到一支笔,转身就要走。
“冬天。”安正原叫住她。
“是。”她立刻站定,像等待指令的士兵。
安正原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心里涌起一阵愧疚。他知道这个年轻医生选择小儿外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知道他如果离开,对她会是多大的打击。
“如果……如果我不在,你还会留在小儿外科吗?”他问。
张冬天愣住了,手指紧紧攥住那支笔。过了几秒,她用很小的声音说:“会的。因为……我喜欢这里。喜欢孩子们。”
“即使会很辛苦?”
“辛苦不怕。”她抬起头,第一次在不是汇报病情时直视他的眼睛,“怕的是没有机会辛苦。教授,您教过我的,小儿外科的医生要像水——流到哪里,就在哪里滋养生命。您如果选择去当神父,那也是流向另一个需要您的地方。但这里……这里也需要您。”
说完这番话,张冬天的脸已经红透了。她再次鞠躬,几乎是逃跑般地离开了办公室。
安正原坐在原地,耳边回响着她的话——“流到哪里,就在哪里滋养生命”。
他想起今天下午那个四岁的白血病患儿,在骨髓移植前需要做心脏评估。孩子苍白着小脸问他:“安叔叔,天堂也有玩具吗?”
安正原当时蹲下来,平视着孩子的眼睛:“我不知道天堂有没有玩具,但我知道这里有很多人想让你留下来玩这里的玩具。”
孩子笑了,虽然很虚弱:“那我要留下来。妈妈说新出的奥特曼玩具下周就到了。”
这个瞬间,和无数个类似的瞬间,在他心里堆积成山。他放不下这些孩子,放不下他们眼中对生命的渴望,放不下那些还没有兑现的“下周之约”。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明天弥撒后回家吃饭吧。妈妈想跟你谈谈。】
安正原知道要谈什么。母亲坚决反对他放弃医生职业,上次谈话时甚至说出了“如果你去当神父,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的狠话。
信仰和家庭,天职和亲情,现世和永恒。安正原觉得自己被撕扯成碎片,每一片都忠诚于不同的召唤。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楼下停车场,张冬天正推着自行车离开。她骑得不稳,在初秋的晚风里摇摇晃晃,但方向明确。
安正原忽然想,也许信仰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也许上帝让他成为医生,本身就是一种呼召。
---
同一时间,医院地下二层的旧仓库——八卦委员会的“秘密基地”——正在举行一场新成员入会仪式。
“所以说,”都载学站在一个废弃的输液架前,像站在讲台上,“根据委员会章程第3条第2款,获得两名正式成员推荐,并通过为期一周的观察期的新人,可以申请成为预备会员。”
张润福举手:“我推荐龙硕民!他在神经内科轮转期间提供了三条A级情报!”
“什么A级情报?”张鸿道不服气。
“比如蔡颂华教授最近经常在办公室发呆,比如她上周推掉了和医大的联合研讨会,比如……”张润福压低声音,“她今天下午红着眼睛从李翊晙教授的办公室出来。”
仓库里安静了几秒。
“蔡教授哭了?”秋敏荷担心地问。
“不确定,但眼睛很红。”张润福说,“龙硕民观察到的。”
所有人都看向站在角落的龙硕民。他推了推眼镜,表情平静:“我认为教授可能遇到了私人问题。但她今天下午依然完成了四台神经介入手术,成功率100%。”
“这就是专业。”都载学点头,“好,龙硕民通过。善彬呢?谁推荐?”
秋敏荷举手:“我推荐。她在儿科轮转时,发现了安正原教授最近总在午餐时间去医院小教堂。”
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安教授真的要去当神父啊?”
“那他下周的手术还做吗?”
“小儿外科怎么办?”
善彬站在龙硕民旁边,脸微微发红。她加入委员会的理由很简单——龙硕民加入了。但她确实也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
“那么,”都载学清了清嗓子,“我宣布,龙硕民、严善彬正式成为八卦委员会预备会员。试用期一个月,期间需至少提供三条有效情报,并遵守委员会三大纪律。”
“哪三大纪律?”善彬小声问。
张鸿道熟练地背诵:“一、不传播未经核实的信息;二、不干扰教授们的正常工作生活;三、所有的八卦,出了这个门就烂在肚子里。”
“主要是第三条。”秋敏荷补充,“我们只是……关心教授们。用我们自己的方式。”
入会仪式结束后,委员会进入例行情报交换环节。张润福拿出一本笔记本——委员会的“八卦圣经”,开始更新条目。
“今天更新蔡颂华教授的档案。”她说,“龙硕民,你有什么补充?”
龙硕民想了想:“蔡教授喜欢露营。”
“什么?”几个人同时问。
“我在她办公室看到过国家公园的年票,还有一本很旧的《韩国露营胜地指南》,书页都翻烂了。”龙硕民说,“而且有一次她提到,压力大的时候会去山里待两天,没有信号,只有星空和篝火。”
秋敏荷眼睛一亮:“怪不得!去年夏天,她请了三天假,说去济州岛参加学术会议。但我在妇产科的值班表上看到,那几天济州岛根本没有神经内科的会!”
“所以她去露营了?”张鸿道推理,“一个人?”
“可能是。”龙硕民说,“但我不确定。教授很少提私事。”
都载学在笔记本上记录:“蔡颂华教授——爱好:露营。压力应对方式:独处,大自然。备注:可能成为未来团建活动方向。”
“说到团建,”秋敏荷忽然说,“你们有没有觉得,最近教授们都压力很大?安教授要辞职,李教授离婚了,蔡教授好像感情出了问题,许教授家里的事,金教授永远在生气……”
“杨硕亨教授呢?”善彬问。
“杨教授在照顾许教授的妈妈,高龄孕妇,压力能不大吗?”秋敏荷叹气,“有时候我觉得,当教授好难。要救人,要带学生,还要处理自己的糟心事。”
仓库里安静下来。远处传来医院广播的模糊声音,大概是某个科室呼叫急救团队。
“所以我们才要成立这个委员会。”都载学合上笔记本,语气认真,“不是真的为了八卦,是为了……理解他们。知道他们也是人,也会累,也会哭。这样当我们成为他们的时候,会记得对自己好一点。”
这句话说进了每个人心里。这群年轻的医生,在繁重的轮转和考试压力下,用这种方式靠近他们仰望的导师们,试图从神坛上看到人的影子。
“好了,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都载学看看手表,“值班的去值班,休息的早点回去睡觉。记住——”
“三大纪律!”大家异口同声。
仓库的灯熄灭,一行人悄悄溜出来,在停车场分道扬镳。龙硕民和善彬走在一起,初秋的夜风有些凉。
“你为什么会注意到蔡教授喜欢露营?”善彬好奇地问。
龙硕民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妈妈也喜欢。她去世前,最后的心愿就是再去一次智异山露营,看星空。但她没等到。”
善彬停下脚步。
“所以看到蔡教授那本指南时,我觉得……”龙硕民顿了顿,“觉得教授可能也是个内心需要安静的人。手术室那么吵,神经内科那么多复杂的病例,她需要一个地方喘口气。”
善彬看着他,突然说:“你是个很细心的人。”
“医生需要细心。”
“不光是医生。”善彬轻声说,“是人。”
他们走到公交站,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医院大楼在不远处矗立,每一扇亮着的窗后,都有一个故事在发生。
小儿外科的窗还亮着。安正原最终在辞职信上放了一枚书签,然后锁进了抽屉。他给母亲回了消息:【明天我会回去。但妈妈,我需要你听我说完,所有的想法。】
他穿上外套,走出办公室。走廊尽头的窗户映出城市的夜景,万家灯火,每一盏都是一个选择,一种生活。
安正原想,也许他不需要今晚就做出决定。也许他可以既信仰上帝,也信仰手术刀。也许在这条路上,他已经遇到了需要他“滋养”的生命——那些孩子,那些年轻的医生,那个骑着摇摇晃晃的自行车离开的女孩。
电梯下行,他按了一楼的按钮。然后想了想,又按了地下二层。
他想去那个小教堂坐一会儿,不是祈祷,只是坐坐。在安静中,听听自己心里的声音。
而八卦委员会的成员们已经各自散去,但他们收集的那些碎片——关于露营的爱好,关于红眼眶的瞬间,关于小教堂的午餐——正在不知不觉中拼凑成一张关怀的网。
在医院这个生死交织的地方,关心有时以奇怪的形式存在。但只要是真心,形式又有什么关系呢?
夜更深了。律帝医院永远醒着,永远有人在选择,在挣扎,在关心,在被关心。
而生活,就在这些微小的时刻中,缓缓向前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