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汉江边,夜风带着水汽特有的湿冷,穿透单薄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许兴文把车停在路边,沿着堤岸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目的地,只是不想回家面对那片空旷的寂静,也不想回医院面对那些关切或探究的目光。
杨硕亨告知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胸口,闷得他喘不过气。手术台上的冷静精准在走下手术台后土崩瓦解,只剩下一种无处着力的疲惫和……荒凉。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把车开到了汉江边,或许只是因为这里足够空旷,足够容纳他此刻同样空旷的情绪。
江水在夜色中泛着黑沉沉的微光,对岸城市的灯火倒映其中,被水波揉碎成一片晃动的金色。雨已经停了,但空气里的寒意更甚。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去某个便利店买罐啤酒然后回家继续面对那瓶威士忌时,一阵压抑的、细碎的抽泣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许兴文的脚步顿住了。
声音是从不远处江堤护栏边传来的。借着远处路灯昏暗的光,他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脸埋在臂弯里,整个人蜷缩在冰冷的石阶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
那身影有些眼熟。
他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走近了几步。然后,他看到了那头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依旧柔顺有光泽的长发,以及那件略显单薄的米白色风衣。
林允儿?
许兴文愣住了。这么晚了,她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还哭得这么……不顾形象?
他第一反应是转身离开。他现在自己的情绪都一团糟,实在没有余力去应付另一个人的崩溃,尤其这个人还是林允儿,他们之间有着十年空白和一场尴尬的“假扮男友”交易。
可是,他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她哭得很伤心,不是那种演戏式的啜泣,而是几乎要把心肺都哭出来的、近乎绝望的呜咽。声音不大,却因为压抑而显得更加破碎。江风吹起她的发丝,单薄的身影在夜色里显得格外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或者……掉下去。
掉下去。
这个念头让许兴文心里猛地一紧。汉江边每年都不乏因各种原因结束生命的人。虽然他觉得以林允儿的性格和拥有的东西,不至于走到那一步,但人在极度情绪下会做什么,谁也说不准。
他想起高中时那个雨夜,他也是这样独自坐在江边,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自己。是林允儿撑着伞找到了他。
尽管那时他们的关系微妙又尴尬,尽管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
许兴文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然后迈步走了过去。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在她旁边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望着黑沉沉的江面。过了一会儿,才用尽量平稳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开口:
“这里很冷的。”
抽泣声戛然而止。
林允儿像是受惊般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声音来源。当看清是许兴文时,她脸上瞬间血色尽褪,随即又涌上被撞见最狼狈一面的羞耻和慌乱。她手忙脚乱地用手背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想要站起身,却因为蹲坐太久腿麻而踉跄了一下。
许兴文下意识伸出手虚扶了一下,又迅速收回。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林允儿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神躲闪,不敢看他。
“散步。”许兴文言简意赅,目光扫过她红肿的眼睛和冻得有些发青的嘴唇,“你呢?大明星深夜在汉江边搞行为艺术?”
他试图用惯常的调侃语气,但说出来却有些干巴巴的。
林允儿抿了抿唇,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风衣的腰带,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有要涌出的趋势。“没什么……就是……心里有点闷。”
“看出来了。”许兴文说,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不管发生什么事,先离开这里吧。江边风大,再待下去要感冒了。”
林允儿没动,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声音轻得像呓语:“……不想回去。”
许兴文沉默了几秒。他大概能猜到原因。能让一个身处巅峰多年的顶级女偶像深夜独自跑到江边痛哭的,无非是事业上的巨大挫折、难以承受的压力,或者情感上的重创。结合最近隐约看到的娱乐新闻,好像是……她主演的某部电视剧收视率扑街了?评价也不佳?
但他没问。问了又如何?他也不是能开解她的人。
“那也不能在这里冻着。”他转身,语气没什么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走吧,先去我家暖和一下。离这里不远。”
林允儿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去……去你家?不、不用了,太麻烦你了……”
“这里更麻烦。”许兴文打断她,指了指江面,“你要是真跳下去,明天社会新闻头条就是‘少女时代林允儿汉江轻生’,然后警察会把我这个最后目击者叫去问话,我明天早上还有两台手术。”
他的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刻薄,但奇异地驱散了林允儿一些自怨自艾的情绪,让她有些哭笑不得,又有点被看穿的窘迫。“我……我没想跳江!”
“那最好。”许兴文已经转身往停车的方向走了,“跟上。或者你想继续在这里吹风,等我走了再哭?”
林允儿站在原地,看着他在夜色中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寂的背影,咬了咬唇,最终还是小跑着跟了上去。江风确实太冷了,而且……她好像真的无处可去。宿舍不想回,家里更不想面对父母可能有的关心或询问(他们肯定也看到新闻了),朋友们都有自己的事。许兴文这里,虽然尴尬,但至少……安全?而且,他现在看起来,好像也不比自己好多少。
车子里的暖气很快驱散了寒意。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只有低低的暖风声和窗外的车流声。许兴文专注地开车,侧脸在忽明忽暗的路灯下显得有些冷峻。林允儿缩在副驾驶座上,抱着自己的胳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眼泪已经干了,只剩下眼睛的酸涩和心里的空茫。
到了公寓楼下,许兴文停好车,带着她上楼。电梯里狭小的空间让沉默变得更加明显。林允儿低着头,看着自己沾了尘土的鞋尖,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强烈的尴尬和不安。她就这样跟着一个并不算熟悉的男人回了家?虽然他是医生,是高中同学,还“假扮”过她男朋友……但终究是孤男寡女。
“那个……许兴文,”她小声开口,“如果……如果不方便的话,我……”
“到了。”电梯门打开,许兴文打断她,率先走了出去,掏出钥匙开门,“没什么不方便的。你现在心情不好,所以……”他打开门,侧身让她进去,语气平淡地补完了后半句,“我什么时候方便,取决于你什么时候心情好点,能安全回家。”
这话说得……林允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她默默地走进公寓。
公寓比她想象中整洁,但也过分简洁冷清,没什么生活气息,典型的单身男性住所。许兴文打开灯,暖黄色的光线洒下来,稍微驱散了一些冷寂感。
“随便坐。”他把钥匙扔在玄关的柜子上,脱了外套,“喝水还是热牛奶?”
“……热水就好,谢谢。”林允儿拘谨地在沙发一角坐下。
许兴文去厨房倒水。林允儿趁机打量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客厅角落的一个酒柜上,里面摆着不少酒,其中一瓶威士忌似乎开过,瓶里的酒液少了一截。茶几上也很干净,没有杂物。
他很快端着一杯温水出来,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和她隔开一段距离。
“谢谢。”林允儿捧着温热的水杯,指尖传来一点暖意。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只有墙壁上时钟的滴答声,格外清晰。
就在林允儿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打破尴尬时,许兴文的手机响了。铃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李翊晙。
许兴文皱了皱眉,本想直接挂断,但想了想,还是接了起来,语气如常:“喂?”
“呀!许兴文!你死哪儿去了?消息不回电话不接!不是说好俊完请客吗?我们都到半天了,就等你一个!”李翊晙的大嗓门即使没开免提也隐约可闻,在安静的客厅里听得一清二楚。
林允儿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有些紧张地看向许兴文。
许兴文面不改色,声音平稳:“不去了,你们吃吧。”
“为什么?你又在医院?不是刚下手术吗?”李翊晙不依不饶。
“家里有点事。”许兴文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坐在沙发上捧着水杯、眼睛还红肿着的林允儿,随口编了个理由,“我妹妹来了,不方便。”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然后传来李翊晙惊讶的声音:“你妹妹?裴珠泫?她去找你了?哇,稀奇啊!那行吧,你陪妹妹,我们帮你多吃点!”
“嗯。”许兴文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客厅里重新安静下来。许兴文放下手机,一抬头,就对上了林允儿怔怔看着他的目光。
他刚才说……妹妹?裴珠泫?
林允儿当然知道裴珠泫是谁,Red Velvet的队长,近几年风头正劲的后辈。但许兴文是裴珠泫的哥哥?这……她完全不知道。高中时没听说他有妹妹,而且姓氏也不同……
许兴文看出了她的疑惑,但没解释,只是淡淡地说:“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林允儿“哦”了一声,识趣地没再多问。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自己家里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尴尬的沉默再次蔓延。
许兴文看着她小口小口喝着热水,脸色依旧苍白,眼睛红肿未消,一副可怜兮兮又强撑着的模样,心里那点因为自己家事而生的烦闷,不知怎么的,好像被冲淡了一些。至少,他现在不是一个人面对糟糕的情绪。
他站起身,走向厨房。
“你晚上吃饭了吗?”他一边打开冰箱查看,一边问。
林允儿摇了摇头,声音很低:“……没胃口。”
许兴文没说什么,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一小盒嫩豆腐,又翻出一包紫菜和一点冷冻的虾仁。“等着。”他说。
不到二十分钟,一碗热气腾腾、撒着葱花和香油的海鲜豆腐汤被放在了林允儿面前。汤色清亮,嫩白的豆腐和粉红的虾仁在汤里微微晃动,香气扑鼻。
“吃点热的,暖胃,也补充点体力。”许兴文把勺子递给她,自己则坐回原位,“哭也是很消耗能量的。”
林允儿看着眼前这碗简单却温暖的汤,又看了看许兴文没什么表情却似乎没那么疏离的侧脸,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她连忙低下头,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吹了吹,小心地送进嘴里。
温热的、鲜美的汤汁顺着食道滑下,瞬间温暖了冰冷的胃,也似乎稍微融化了一点心头冻结的苦涩。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眼泪无声地滴落进汤碗里,混在一起,被她默默地喝下。
许兴文没有看她,只是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但林允儿知道他没有。他只是在用他的方式,给她一个可以安静哭泣、不必强撑的空间。
窗外的夜色更深了。公寓里,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两个人各自沉重却似乎因这意外的共处而稍得慰藉的呼吸声。
这一夜,汉江边的风很冷,但这一碗简单的热汤,和这一方沉默却安全的角落,却成了两个失意人暂时躲避风雨的港湾。至于明天会如何,等天亮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