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帝医院妇产科住院医师秋敏荷抱着一叠病历快步穿过连接新旧两栋楼的空中走廊。下午四点,阳光斜斜地透过玻璃幕墙,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菱形光斑。她刚结束一台剖宫产手术的协助工作,现在要赶在下班前把术后记录整理好。
“唉,杨教授今天又没吃午饭吧……”她小声嘀咕着,想起中午在手术室看到的场景——杨硕亨教授在手术间隙,只是匆匆喝了一杯便利店买的香蕉牛奶,就又回到手术台前。
在秋敏荷看来,杨硕亨教授是整个律帝医院最被误解的教授之一。对外,他是沉默寡言、难以接近的妇产科教授;对内,他是个会把手术前夜患者的担忧逐条记录在手机备忘录里、会在年轻妈妈哭泣时笨拙地递上纸巾、会在通宵手术后默默为值班护士订好早餐的人。
但这些,很少有人知道。
穿过空中走廊,秋敏荷准备去行政楼交一份报告。经过三楼的小餐厅时,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这里离妇产科远,平时来的多是其他科室的人,说不定能听到什么有趣的八卦。
八卦委员会成员的本能让她竖起了耳朵。
小餐厅里人不多,靠窗的桌子旁坐着三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看样子是住院医师。秋敏荷认出了其中两个:一个是消化内科的,一个是骨科的,还有一个面生,可能是新来的。
她本想直接走过去,但他们的对话让她停住了脚步。
“所以你到底分到哪个教授手下了?”消化内科的住院医问那个新来的。
“妇产科,杨硕亨教授。”新来的住院医回答,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忐忑。
“哇,真的?”骨科住院医的声音抬高了,“那你可惨了。杨教授出了名的难搞。”
秋敏荷皱起了眉。
“怎么说?”新来的住院医紧张地问。
“我听说啊,”消化内科住院医压低了声音,但秋敏荷站的位置刚好能听见,“他几乎不说话。查房的时候就点头摇头,手术时除了必要的指令,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而且从来不参加科室聚会,也不跟其他教授一起吃饭。整个一冰山。”
骨科住院医补充道:“还有人说,他超级严格。上次我们科有个住院医帮忙处理一个妇产科的急诊,好像是因为没及时汇报什么细节,被杨教授当着全科室的面批评了半小时。那家伙后来差点辞职。”
“真的假的……”新来的住院医声音都发颤了。
“所以啊,你自求多福吧。”消化内科住院医拍拍他的肩,“熬过这一年,明年赶紧申请转科。”
秋敏荷站在餐厅外的走廊上,手里的病历夹被她捏得微微变形。胸口涌起一股热气,直冲头顶。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不是害羞,是愤怒。
这些人知道什么?他们见过杨教授凌晨三点还在办公室研究一个高危病例的样子吗?他们知道他会因为一个早产儿多存活了一天而偷偷在洗手间里抹眼泪吗?他们知道他给每一个出院的新生儿家庭手写祝福卡片吗?
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里随意评判。
秋敏荷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小餐厅。
三个住院医听到脚步声,都转过头来。看到是秋敏荷,他们愣了愣——秋敏荷在住院医中小有名气,性格直爽,业务能力突出,还是那个神秘的“八卦委员会”的核心成员。
“秋医生。”消化内科住院医礼貌地点点头。
秋敏荷没有回应问候。她径直走到他们桌前,站定,目光扫过三个人。她的表情很平静,但眼睛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刚才你们说的话,我听到了。”秋敏荷开门见山。
三个住院医的脸色都变了变。背后议论教授被当场抓包,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秋医生,我们就是随便聊聊……”骨科住院医试图解释。
“随便聊聊?”秋敏荷打断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随便聊聊就可以在背后议论一位教授的人格和职业态度吗?”
新来的住院医已经低下头,不敢看她。
“杨硕亨教授,”秋敏荷一字一句地说,“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医生,也是一位很好的教授。他不爱说话,是因为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患者身上;他不参加聚会,是因为他宁愿把时间用来研究病例或者休息,以便用最好的状态面对第二天的手术;他严格,是因为妇产科面对的是两条生命,不容许任何疏忽。”
餐厅里安静下来。隔壁桌正在吃拉面的两个护士也停下了筷子,看向这边。
“你们知道上周的那个病例吗?”秋敏荷继续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情绪,“一个妊娠期急性脂肪肝的产妇,送来的时候已经肝衰竭。杨教授连续做了八小时手术,把产妇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术后他在IcU守了整整两天,直到产妇的指标稳定。这两天里,他只睡了四个小时。”
消化内科住院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还有,”秋敏荷的目光转向那个新来的住院医,“你说你分到了杨教授手下?那我告诉你,你很幸运。杨教授或许不会对你说漂亮话,但只要你认真学,他会把所有的知识都教给你。手术时,他会耐心解释每一个步骤;写病历时,他会逐字逐句帮你修改;遇到难题时,他会陪你一起查文献到深夜。”
她顿了顿,环视三人:“这些,你们知道吗?”
沉默。只有餐厅角落的冰箱发出低沉的运转声。
“不知道,对吧?”秋敏荷的声音软了下来,但依然坚定,“因为我们总是轻易地给别人贴标签:‘不爱说话’就是难相处,‘专注工作’就是不合群,‘要求严格’就是刻薄。但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去了解过那个人。”
她拿起桌上的一瓶水,拧开喝了一口,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一些。
“我进律帝医院的第一年,也分到了杨教授手下。”秋敏荷的声音变得平静,像在讲述一个普通的故事,“当时我和你们一样,很害怕。传闻中的杨教授那么可怕,我能不能撑下去?”
三个住院医都抬起头,认真听着。
“第一个月,我几乎没听他说过一句工作以外的话。查房、手术、写病历,全是公事公办。我觉得他肯定不喜欢我。”秋敏荷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回忆的温度,“直到有一天,我因为一个诊断失误被患者家属指责,躲在后楼梯哭。”
“那时杨教授刚好经过。他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递给我一包纸巾,然后坐在我旁边的台阶上,等我哭完。”她的眼神变得柔和,“等我平静下来,他才开口,不是批评,而是分析我那个诊断为什么会出错,下次应该怎么避免。他说:‘秋医生,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面对错误。’”
“那天之后,我开始明白,杨教授不是冷漠,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关心着周围的人。他会注意到我连续值班后眼里的血丝,然后不动声色地把我的手术排班调整一下;他会在我生日那天,放一盒巧克力在我桌子上,连卡片都不留;他会在我通过执业考试时,简短地说一句‘做得不错’,但那句‘不错’的含金量,比任何长篇大论的夸奖都高。”
秋敏荷说完这些,餐厅里久久无声。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一点位置,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所以,”她最后说,目光扫过三个住院医,“请不要在背后议论教授。尤其不要用片面的印象去评判一个人。在医院里,我们该做的是互相理解、互相支持,而不是传播未经证实的传言。”
消化内科住院医最先反应过来,他站起身,对秋敏荷鞠了一躬:“对不起,秋医生。是我们太轻率了。”
骨科住院医也站起来道歉:“我们不该那样说杨教授。”
新来的住院医最紧张,他几乎是九十度鞠躬:“秋医生,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我、我会好好跟着杨教授学习的!”
秋敏荷看着他们,点了点头,表情终于缓和下来:“记住,在律帝医院,每个教授都有他们的优点和特点。尊重他们,学习他们好的地方,这才是住院医该做的事。”
她抱起病历夹,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说了一句:“哦,还有,如果你们真想了解一个人,不妨直接去接触他。而不是通过别人的嘴。”
说完,秋敏荷转身离开小餐厅,留下三个陷入沉思的住院医。
---
走出行政楼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秋敏荷交完报告,感觉心里轻松了许多。刚才那股冲动之下说出的话,她并不后悔。相反,她觉得很痛快——终于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说出来了。
经过妇产科门诊时,她看到杨硕亨教授刚好从诊室里出来。他脱下了白大褂,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和牛仔裤,手里拿着车钥匙,看样子准备下班。
“杨教授。”秋敏荷主动打招呼。
杨硕亨停下脚步,朝她点点头:“秋医生,还没下班?”
“正准备走。”秋敏荷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往电梯间走去。
等电梯的时候,杨硕亨忽然开口:“刚才,谢谢你。”
秋敏荷一愣:“教授?”
“小餐厅的事。”杨硕亨推了推眼镜,目光盯着电梯门上跳动的数字,“有护士听到了,告诉我了。”
秋敏荷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更没想到杨教授会知道。
“我、我只是说了该说的话。”她有些慌乱,“他们不该那样议论您。”
电梯到了,门打开。两人走进去,电梯里只有他们。
“其实,”杨硕亨在电梯下行时说,“他们说的有一部分是对的。我确实不擅长社交,也不爱说话。这给很多人造成了困扰,包括我手下的住院医。”
“但是教授——”秋敏荷想反驳。
“但是,”杨硕亨打断她,这是很少见的情况,“秋医生,谢谢你看到另一部分。也谢谢你愿意告诉别人那一部分。”
电梯到达一楼。门打开,傍晚的光线涌进来。
杨硕亨走出电梯,走了几步,又回头。傍晚的阳光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让他向来严肃的表情显得柔和了许多。
“秋医生,”他说,“下周有个高危病例的多科室会诊,你准备一下资料,和我一起去。”
秋敏荷的眼睛亮了:“是!教授!”
“还有,”杨硕亨顿了顿,声音很轻,“那个新来的住院医,你多带带他。告诉他……不用害怕。”
说完,他转身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医院大厅的人流中。
秋敏荷站在原地,很久没动。她想起刚才在小餐厅说的话,想起杨教授那句“谢谢”,想起他最后那句“不用害怕”。
胸口暖暖的,像有什么东西在融化。
“秋医生!”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秋敏荷转头,看到张润福和张鸿道两姐弟抱着文件夹跑过来,脸上带着八卦特有的兴奋表情。
“听说您刚才在小餐厅大展神威?”张鸿道眼睛发亮,“把三个住院医说得哑口无言?”
张润福补充:“现在整个住院医层都在传,说秋医生为了维护杨教授,差点把餐厅的桌子掀了!”
秋敏荷失笑:“哪有那么夸张。我只是说了该说的话。”
“但效果惊人啊!”张鸿道压低声音,“现在大家都不敢随便议论教授们了。特别是杨教授,好几个人都说要重新认识他。”
秋敏荷看着这两个活宝,无奈地摇摇头:“好了,快去工作吧。还有,别到处传播添油加醋的版本。”
“遵命!”两姐弟笑嘻嘻地跑开了。
走出医院大门,傍晚的风吹来,带着初夏特有的暖意。秋敏荷抬头看了看天空,晚霞正在天边蔓延,从橘红到紫红,层层叠叠,很美。
她想,也许改变就是从这样的小事开始的。一句解释,一次维护,一个理解的眼神。医院这么大,人这么多,误解总是难免的。但只要有人愿意站出来,说出真相,发出不一样的声音,那些偏见的高墙,就会一点点出现裂缝。
而裂缝里,会照进光。
不远处,杨硕亨的车缓缓驶出医院停车场。秋敏荷看到他在等红灯时,拿出手机看了看,然后又放下。她猜,他可能是在确认明天的日程,或者是在看某个患者的复查提醒。
就是这样的人啊。沉默,但可靠;不善言辞,但行动温暖。
秋敏荷笑了笑,拿出手机,在八卦委员会的聊天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今日收获:维护了一位好教授的自尊心,顺便教育了三个后辈。任务完成。」
很快,群里有了回复。
李翊晙:「哇,我们敏荷长大了!会保护教授了!」
安正原:「做得好。医院需要更多这样的声音。」
蔡颂华:「敏荷啊,下次聚餐一定要来,欧尼请你吃好吃的。」
都载学:「前辈威武!」
严善彬:「秋医生好帅……」
看着这些回复,秋敏荷笑得更开心了。她收起手机,走向公交车站。
晚霞越来越浓,把整个首尔染成温暖的色调。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在律帝医院这座白色巨塔里,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不是轰轰烈烈的革命,只是细水长流的理解。
而这,或许就是这座医院最珍贵的东西——在生死交织的日常中,依然保持着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尊重与善意。
秋敏荷坐上公交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车子启动,窗外的景色开始流动。
她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会有新的手术,新的患者,新的挑战。
但也会有更多的理解,更多的支持,更多的温暖。
而她,会继续做那个说出真相的人。为了她尊敬的教授,为了她热爱的医院,也为了她相信的那个道理——
每个人都有被正确看待的权利。
尤其是那些沉默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