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允儿醒来时,最先感受到的是一种陌生的宁静。
不是宿舍里姐妹们偶尔翻身或梦呓的细微声响,也不是赶行程时酒店房间空调单调的嗡鸣,而是一种近乎真空的、彻底的安静。只有自己平缓的呼吸,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苏醒前的低沉脉动。
意识如同潮水,缓慢地回流。眼皮沉重,带着哭过之后特有的酸涩肿胀感。她微微动了动,身下的沙发传来皮革特有的微凉触感和轻微的声响。记忆的碎片开始拼接:汉江边冰冷刺骨的风,抑制不住汹涌而出的眼泪,远处模糊的灯火,还有……那个突然出现在昏黄路灯下的身影。
许兴文。
她猛地睁开眼,陌生的天花板映入眼帘。简洁的线条,冷白的色调,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很淡的味道,像是阳光晒过织物的洁净气息,混合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消毒水味儿,以及……从某个方向飘来的、温暖的食物香气。
她坐起身,灰色的柔软毛毯从肩头滑落。身上还是昨天那套衣服,有些皱了,但穿得好好的。环顾四周,客厅宽敞却异常简洁,家具线条利落,颜色以黑白灰为主,几乎没有多余的摆设,整洁得甚至有些不近人情。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挤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道明亮的光栅,无数微尘在其中无声飞舞。
昨晚的片段断续续地浮现:她跟着他上车,来到这个陌生的公寓,他递给她一杯热水,然后去厨房……做了碗热汤?她好像哭了很久,最后……是哭着睡着的?
脸颊瞬间有些发烫。太丢人了。十年后重逢,每次见面都是她最狼狈不堪的样子。一次是偷吃外卖进医院,一次是深夜在汉江边哭得像被全世界抛弃。在他眼里,自己恐怕永远都是那个需要被“救治”或者“收留”的麻烦精吧。
她有些懊恼地揉了揉依旧酸涩的眼睛,掀开毛毯站起身。客厅里空无一人,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许兴文已经走了?去医院了?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然后停在了餐厅的桌面上。
那里摆放着东西。
她迟疑地走过去。一张不大的餐桌,桌面上放着一个白色的瓷盘,盘子里是两片烤得金黄酥脆的吐司,一颗煎得圆润、边缘微微焦黄的太阳蛋,旁边还有两片薄薄的火腿。一杯牛奶被细心地盖着盖子保温,旁边放着干净的刀叉。而这一切的旁边,压着一张对折起来的浅黄色便签纸。
林允儿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她伸出手,指尖有些微颤,拿起了那张便签纸。纸张质地普通,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那种。她缓缓打开。
字迹跃入眼帘。不是工整娟秀的那种,而是带着点行云流水的潦草,笔锋却有力,透着书写者特有的洒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随意。是许兴文的字。高中时她看过他乱七八糟的笔记和偶尔传过来的纸条,虽然十年过去,但那种神韵没变。
「我去医院了。早餐在桌上,吃了再走。门锁是密码,走的时候带上就行。
pS:电视剧播出成绩不理想,不是你的错。我昨晚顺手搜了一下片段,你演得很好。
——许兴文」
简短的几句话,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客套的寒暄,甚至没有署名以外的任何称呼。公事公办般的交代,却偏偏在最后,附上了那样两句话。
林允儿的视线死死钉在最后那两行字上,周围的一切声音和景象仿佛瞬间褪去。
「电视剧播出成绩不理想,不是你的错。我昨晚顺手搜了一下片段,你演得很好。」
不是你的错。
你演得很好。
这两句话,像两把小小的、却无比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她强自封锁了一整夜、乃至过去好几天的情绪闸门。
这一周,不,自从电视剧收视率持续低迷、网络恶评开始涌现以来,她承受了什么?
媒体的报道,哪怕试图客观,字里行间也难免带着“少女时代林允儿转型受挫”、“收视滑铁卢”的冰冷标签。网络上,有粉丝失望的留言,有路人不留情面的嘲讽,更有甚者将她过去的演技反复拿出来鞭挞,将她为这部戏付出的努力贬得一文不值。公司的会议室里,气氛压抑,经纪人欲言又止,团队的目光带着担忧和小心翼翼的回避。她自己,在无数个深夜对着镜子练习台词、揣摩角色,却在看到成片和反馈后,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是不是我真的没有天赋?是不是我选错了路?是不是我让所有期待我的人失望了?
没有人打心底里觉得这是她的“错”,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和四面八方涌来的低落评价,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指责。安慰的话语听了很多:“允儿啊,别太放在心上”、“是剧本的问题”、“市场口味变了”、“下次我们选更好的项目”……这些安慰的背后,似乎都默认了一个前提:这次,确实是“失败”了,而作为主演的她,难辞其咎。
直到此刻,这张冰冷的便签纸上,用最平淡无奇的语气写着:不是你的错。
他甚至说,他“顺手搜了一下片段”。
他那样一个忙得连轴转的心脏外科教授,居然会在深夜,或者清晨,去搜索她那部备受争议的电视剧片段?只是为了确认她是否真的“演得很好”?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比昨晚在汉江边更加汹涌,更加难以遏制。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砸在浅黄色的便签纸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模糊了那力透纸背的字迹。
她连忙用手指去擦,却越擦越湿。这不是昨晚那种崩溃的、带着绝望和自弃的痛哭,而是一种混合了巨大委屈、骤然释怀、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温暖的复杂情绪。仿佛一个在沙漠中独行许久、快要渴死的人,突然有人递过来一杯清水,并轻声告诉她:你看,前方其实有绿洲,你走的方向没有错。
她用手背用力抹着不断涌出的泪水,视线模糊地看着那份简单的早餐。烤吐司的焦香,煎蛋的油润,牛奶温醇的气息,此刻都成了某种具象化的温暖慰藉。
他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没有追问她为什么哭,没有试图开导她人生道理,甚至没有问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他只是给了她一个暂时躲避风雨的屋檐,一碗暖胃的热汤,一份安静的早餐,和一张写着最朴实却最击中她心坎的话的纸条。
没有评判,没有说教,只有陈述:不是你的错。你演得很好。
这份沉默的尊重和理解,比任何长篇大论的安慰都更有力量。
林允儿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着呼吸。她将那张被眼泪打湿了一角的便签纸小心翼翼地折好,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然后轻轻地放进了自己外套内侧的口袋,贴近心口的位置。
她在餐桌前坐下,拿起还微温的吐司,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柔软的内里带着麦香。煎蛋的火候恰到好处,蛋黄是溏心的,用叉子轻轻一戳,金黄的蛋液流淌出来,浸润了吐司。火腿咸香适中。牛奶是温的,顺着食道滑下,熨帖了冰凉了一夜的胃。
她一口一口,认真地吃着这份简单的早餐。眼泪还在时不时滑落,混进食物里,带上一丝咸涩,但她没有停下。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吃着吃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渐渐取代了翻腾的情绪。
是啊,一部电视剧的成败,受太多因素影响:剧本、导演、播出平台、同档期竞争、甚至当下的社会情绪……作为演员,她能做的就是尽全力诠释好自己的角色。她回想拍摄时的日日夜夜,那些反复琢磨剧本的深夜,那些和导演、对手演员一遍遍沟通磨合的时刻,那些为了一个镜头在雨中淋了整整三个小时的坚持……她投入了,尽力了。
或许结果不尽如人意,但这真的就完全否定了她的努力和表演吗?许兴文,一个完全的外行,一个与她生活圈层截然不同的医生,在“顺手”看了片段后,给出了“你演得很好”的评价。这评价无关利益,无关人情,或许甚至谈不上专业,却格外纯粹和客观。
至少,有人看到了她在其中的努力和闪光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这就够了。
吃完最后一口食物,喝光牛奶,林允儿将餐具拿到厨房的水槽,仔细地清洗干净,用一旁的擦碗布拭干,放回原处。她把餐桌擦得一尘不染,将沙发上的毛毯仔细叠好,抚平上面的褶皱。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客厅中央,再次环顾这个简洁到有些冷清的空间。这里没有他的照片,没有显示个人爱好的摆设,就像他这个人展露给外界的一面,专业、冷静、似乎无懈可击。但昨晚的热汤,今晨的早餐和纸条,又泄露了那坚硬外壳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和体贴。
她拿出手机,给许兴文发了条信息:「许教授,早餐很好吃,谢谢。纸条我也收好了。昨晚……真的非常非常感谢。给你添麻烦了。我走了,门已经锁好。」
点击发送。她没有期待立刻收到回复。
走到玄关,她再次输入密码,清脆的“嘀”声后,门锁开启。她拉开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外面世界的喧嚣和生机。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屋内,阳光正洒满半个客厅,尘埃在光柱中安静舞蹈。
“谢谢。”她轻声说,然后转身,轻轻带上了门。
走进电梯,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是许兴文的回复,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嗯。路上小心。」
没有多余的客套,一如既往的简洁,却让她一直悬着的心,安然落地。
走出公寓楼,阳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戴上口罩和帽子。城市已经完全苏醒,车流人声,喧嚣而充满活力。她拦了辆出租车,报了公司的地址。
坐在后座,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她将手轻轻按在外套口袋的位置,那里装着那张微湿的便签纸。指尖似乎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和上面字迹微微凸起的触感。
经纪人欧巴的电话适时打了进来,语气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和小心翼翼:“允儿啊,你在哪儿?早上没看到你回宿舍……”
“欧巴,我没事。”林允儿看着窗外,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接听这类电话时都要平静和坚定,“昨晚有点闷,出去透了透气。现在在回公司的路上了。”
“啊,那就好,那就好。”经纪人明显松了口气,“今天下午有个广告拍摄,晚上还有个剧本讨论会,是部电影,导演和制作团队都很不错,我觉得你可以重点看看……”
“嗯,好。把剧本发我吧,我在车上先看看。”林允儿应道,语气里重新带上了属于工作状态的专注和干练。
挂掉电话,她望向窗外飞速流动的街景。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阳光,行人步履匆匆。
低潮会有,眼泪会有,自我怀疑也会有。但就像这永不停歇的城市,就像那终会升起的太阳,生活和工作,也总要继续。
而有些短暂的温暖和无声的肯定,就像衣袋里那张轻飘飘的纸条,或许不能改变世界,却足以在某个寒冷的夜晚或迷茫的清晨,给独自前行的人,点亮一小簇微光,添上一点点继续走下去的力气和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车窗上,映出她微微红肿却目光清亮的眼睛。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