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河的雾散得悄无声息,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口吞了进去。泵房外那片凝滞的空气突然塌陷,仿佛整座城市打了个嗝。冉光荣蹲在消防车残骸旁,嘴里还嚼着混了碎铜钱的花生米,牙缝里咯吱作响。他没抬头,只用左手三枚乾隆通宝轻轻一磕,听见其中一枚发出细微的裂音——不是物理断裂,是命理上的“气损”。
他知道,结界开了缝,而天机已经开始反扑。
陈清雪站在沪江狱东侧空地边缘,刑天斧横在肩头,斧刃冷光映着她瞳孔深处尚未完全褪去的竖纹。她没再看雾,也没回头。脚边水泥地上,一张泛黄的1954年排水铭牌静静躺着,背面刻着“丙午年补漏工单”六个小字,墨迹早褪,却仍能辨出是津门老市政特有的阴文压印。
“二十八宿埋阴砖。”冉光荣终于站起身,拍了拍灰布长衫上的泥灰,“我奶奶说过,当年建公厕,哪一座底下不压点东西?尤其是女厕第三格,必钉一枚镇秽钉。”
彭涵汐不在现场,但她留下的星象推演图还在众人脑中回荡——七颗暗星连成弧线,指向沪江狱地下九层的一根中空承重柱。那不是建筑结构该有的设计,而是风水阵眼的标准配置:渡劫基站。
黎波靠在锈蚀的铁栅栏上,警枪握得指节发白。他没说话,但右臂衣袖已被自己撕开,露出整条手臂上密密麻麻的薛家刺青。那些符咒状的纹路正缓缓渗血,像有活物在皮下爬行。每计算一次坐标,血脉里的禁制就收紧一分。
“第九梁柱。”刘淑雅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人类。她刚啃完一片从墙面剥落的鳞片状物质,嘴角溢出黑血,眼角的蜘蛛纹已蔓延至太阳穴。“在上海公厕地图逆推之后……它就在我们脚下。”
她说完,整个人晃了晃,却没有倒下。尸毒在她体内成了燃料,判官笔虚影沿着脊椎一寸寸浮现,又隐没。
陈清雪低头看了眼地面。雨水不知何时开始落下,细密如针,每一滴都带着温度异常的湿意。她抬起手,接住一滴。
水珠在掌心炸开,瞬间幻化成一段影像:2038年7月15日,台风“海蛇”登陆,陆家嘴超高层群玻璃幕墙集体爆裂,碎片如鱼鳞飞溅。
她猛地闭眼,再睁时,眸中已无波澜。
“未来在下雨。”她说。
冉光荣啐出一口带血的碎渣,从乾坤袋摸出最后一包花生米。打开后,里面混着半张津能水务的旧维护单,签名处写着“李xx”,字迹模糊,但能看出是个“李”字起头。他冷笑一声:“原来真有人在替死人打卡。”
他将花生米撒在地上,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九粒。这是奇门遁甲中的“破障局”,以食为引,借市井烟火气扰动天机轨迹。三枚乾隆通宝依次嵌入关键节点,铜面朝下,背对天穹。
“东南巽位偏三分,对应老城南市女厕;西北乾宫沉半寸,是北闸桥下第三坑……”他喃喃念着祖传口诀,手指轻点地面,“九宫飞星走离火,第九柱——就在这儿。”
话音落,陈清雪一脚踏下。
水泥地应声裂开,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垂直通道。一道金属梁柱矗立其中,表面覆盖着层层叠叠的鳞片状光纹,宛如某种巨兽的脊骨。那些鳞片并非静止,而是缓慢开合,如同呼吸。
“沪江狱的骨架,是活的。”黎波低声道,枪口微微颤抖。
刘淑雅走上前,毫不犹豫咬下一片脱落的鳞片。她的身体剧烈抽搐,双眼翻白,喉咙里挤出断续的词:“嵌……入口……不在实处……在影子里。”
她倒下前最后说的是:“用血照地。”
陈清雪没有犹豫。她抽出腰间匕首,在左腕划出一道深口。鲜血滴落,未及触地,已被她用太极劲力甩出,在空中拉成一面薄如蝉翼的血镜。镜面映出地面倒影——那根梁柱的影子,竟与实物错位三寸,且影中柱体有一处凹陷,形如斧槽。
“原来如此。”她冷声道。
下一瞬,刑天斧脱手而出,直刺血镜映照的虚影中心。
斧身入影刹那,天地骤静。
雨停了。
风止了。
连远处高架桥上一辆疾驰而过的救护车鸣笛声,都被冻结在半空。
紧接着,梁柱表面鳞片猛然炸开,化作万千光点升腾。整个沪江狱建筑群发出低沉轰鸣,墙体如鱼鳞般层层掀动,玻璃幕墙折射出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光影——嘉靖三十八年的天津卫城墙,在空中缓缓显影,青砖斑驳,旗幡猎猎,城头上站着一群执戟士兵,衣襟绣着“壬寅工役”四字。
陈清雪瞳孔微缩。
其中一个士兵侧脸,分明与她记忆中父亲陈德金年轻时的模样,一模一样。
她没动,也没喊。只是盯着那道身影,直到城墙影像开始扭曲、崩解。
与此同时,刑天斧在虚影中剧烈震颤,斧柄与斧身连接处浮现出细密裂痕。咔嚓一声,整把斧头骤然分解——不是碎裂,而是精准拆解,化作两千零二十三枚微型构件,每一块都刻有微缩篆文,如蜂群般腾空而起,向城市各个角落飞散。
“2023个零件……对应2023年?”冉光荣仰头望着漫天飞散的金属碎片,喃喃道,“这不是毁了,是播种。”
雨又下了起来。
但这一次,每一滴都沉重得不像水。落在皮肤上,带来短暂的灼痛与信息冲击:
有人看见自己躺在IcU,心电图归零;
有人听见孩子哭喊“妈妈别走”;
有人嗅到二十年后殡仪馆的香火味。
这是未来三十年的天气预报——由刑天斧承载的时空数据,正在强行注入现实。
冉光荣咬破舌尖,精血喷在掌心,迅速画出一道锁魂符。哭丧棒插入地面,引动残留气机,七枚核心零件在空中一顿,被他强行锁定方位。
“还能抓七个。”他抹了把脸,声音嘶哑,“剩下的……得靠容器。”
黎波笑了。
他解开警服扣子,露出胸口那枚早已发黑的薛家刺青。随着笑声,整幅图案开始龟裂,血丝顺着纹路蔓延,像是古老封印正在主动崩解。
“我早就不是人了。”他说,“肾衰是假的,魂缺才是真的。”
他张开双臂,口中默念一段无人听懂的咒语。刹那间,数百枚飞散的零件在空中调转方向,如归巢之鸟,尽数没入他七窍之中。他的眼球充血,鼻腔溢出青铜色液体,却依旧站立如初。
“继续。”他吼道,“别停!”
刘淑雅跪在地上,不断呕吐黑血,可她还在笑。判官笔虚影已攀至头顶,形成一顶墨色冠冕。她伸手抓向空中,竟徒手截住一枚高速飞行的零件,塞进嘴里。
“S-1944……还活着。”她含糊道,“松花江底,心跳频率……和我现在一样。”
陈清雪站在原地,手腕伤口仍未包扎。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面汇成一小滩。她低头看着那滩血,忽然发现血珠落地时,并未晕开,而是凝成一个个微型二维码状纹路,一闪即逝。
她抬头望天。
雨幕深处,隐约浮现出一个巨大虚影——那是一根深插海底的哭丧棒,通体漆黑,顶端缠绕着十二种辟邪砂,随洋流缓缓摆动。
她没说话,只是将手中匕首重新插回枪套。
冉光荣走到她身边,灰布长衫已被雨水浸透,马甲上的刺绣在湿重中显出诡异纹样——那不是云雷纹,而是无数微小的人脸,正一张张闭上眼睛。
“接下来怎么办?”他问。
陈清雪看着那根仍在缓缓吸收零件的承重柱,轻声道:“等它认主。”
柱体表面,新的鳞片正在生长。而最顶端,一个凹槽悄然成型,形状与刑天斧完全吻合。
黎波全身血液开始逆流,皮肤下浮现出无数金属线条,如同电路板。他抬起手,指向天空某一点。
“来了。”他说。
雨滴突然停滞在半空。
每一颗都映出同一画面:2024年7月23日凌晨6:47,海河防汛堤,一名穿太极高领衫的女人独自站立,手中握着一把无柄的斧刃。
陈清雪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是她自己。
她还未做出反应,地面突然震动。沪江狱第九梁柱发出低频共鸣,所有飞散的零件在这一刻全部定位完毕,城市各处传来细微的“咔哒”声,仿佛两千多个机关同时上膛。
承重柱顶端的凹槽泛起幽蓝光芒。
一道声音从地底传来,不是汉语,也不是日语,而是一种介于金属摩擦与诵经之间的低语:
“契约者,就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