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闭合的闷响早已沉入死寂,可空气里那股铜锈与腐水混杂的气息却愈发浓重。密室中央,黑水残迹如活物般微微起伏,仿佛仍在呼吸。陈清雪握着刑天斧的手指节泛白,掌心渗出的汗混着未干的血,在斧柄刻痕间滑出一道暗红轨迹。
冉光荣蹲在那滩黑水上三尺处,左手三枚乾隆通宝夹在指缝,花生米一颗颗从嘴里吐出,精准落在黑水边缘七枚厌胜钱构成的方位点上。他没说话,只是将哭丧棒轻轻一挑,棒尖挑起一片凝固的蓝液,像挑起一块腐肉。
“它还记得。”他低声道,“不是记忆回流——是记忆埋伏。”
话音刚落,黑水猛地向上拱起,竟逆着重力攀附墙面,化作一面流动的幕布。光影扭曲中,昭和十九年的冬夜浮现眼前:雪花纷飞的天津郊外,一辆军用卡车停在废弃井口旁,车厢后门打开,几名日军士兵正将一具具盖着油布的尸体搬下。镜头缓缓推进,油布掀开一角——那是薛家军制式铠甲,胸牌编号清晰可见。
可下一秒,一名穿白大褂的男人走上前,手里拿着名单逐一对比,随后在某一行用力画了个叉,写上“替换”。镜头再转,另一批无名尸被抬上车,而原属于薛家军的遗体,则被悄悄拖进一辆黑色轿车,车牌模糊不清,唯独车尾刻着五个字:“海河-甲子井”。
彭涵汐瞳孔骤缩,手指不受控地抚上眼镜框。她认得那份名单的格式——父亲当年执行任务时用的就是这种民国军政部特供纸张。更让她心头一颤的是,那个被划掉的名字下方,标注着一行小字:“彭父战友·失踪编号07”。
她的封魂袋突然剧烈震颤,像是有东西在里面疯狂撞击。灰雾自包缝溢出,在空中扭成一只挣扎的人手形状,又迅速溃散。
“稳住!”冉光荣猛地掷出三枚裹着朱砂的花生米,分别钉入黑水影像四角。花生米落地即燃,火光呈淡紫色,形成一个不完整的离宫卦象,勉强压住阴气扩散。
陈清雪没等指令,直接划破左掌,鲜血顺着刑天斧纹路流淌而下,滴入黑水中央。水面顿时沸腾,画面延展——王振国亲自站在井边,监督士兵将替换后的尸体投入深井。他手中拿着一支象牙烟嘴,轻轻一吹,井口腾起黑雾,隐约可见棺木沉入水中,表面浮现出诡异符文。
“他在用活人名单镇尸。”陈清雪声音冷得像冰,“每换一具,就等于多一道锁链。”
就在这时,黎波突然暴起。他双眼青蓝交替闪烁,像是两盏即将炸裂的信号灯。他盯着画面中那个写下“替换”的背影,喉咙里滚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一拳砸向黑水幻象。
拳风撕裂光影,刹那间,三条半透明蛟龙自破碎的画面中窜出,鳞片泛着青铜锈色,口中喷吐黑雾,雾中竟有日语军令回荡:“守陵者死,擅入者葬!”
第一条蛟龙直扑彭涵汐,第二条绕向刘淑雅,第三条则盘旋而起,朝陈清雪头顶俯冲。
“退后!”陈清雪横斧一挡,斧面映出蛟龙轨迹——那不是随意游走,而是沿着某种地脉走向蜿蜒前行,仿佛海底有看不见的沟壑牵引着它们。
冉光荣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哭丧棒顶端。他脚步疾踏,以棒为笔,在地面疾书一道符箓,口中喝破:“借尸还魂?你们连龙皮都没披全,也敢称镇海?”
哭丧棒猛地点地,符光炸开,形成一圈赤红光环。三条蛟龙同时受制,身躯蜷缩,被迫盘成环状,头颅朝外,利爪紧扣虚空,宛如三尊被钉住的邪神雕像。
“伪龙镇海阵,封!”冉光荣一脚踩在符眼之上,额头青筋暴起。
蛟龙虽被压制,却不肯消散。它们的头颅缓缓转向东南方,眼神空洞却执拗,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
彭涵汐喘息未定,盯着封印中的蛟龙,忽然发现它们鳞片缝隙中藏着细小文字——是日文片假名,拼成两个词:“电缆”、“冥婚”。
她咬牙,猛地拉开公文包内层暗格,露出子母封魂袋的主袋。她知道这一步极险,一旦失控,怨念反噬足以让她当场疯癫。但她还是伸手,一把扯下一片脱落的蛟鳞,毫不犹豫塞进了袋口。
灰雾瞬间暴涨,缠绕她的手臂,皮肤下浮现出无数扭曲人脸,耳边响起孩童哭声、女人哀泣、还有电报机滴滴答答的摩斯密码。
“停下!”刘淑雅踉跄上前,左脸酒窝深深凹陷,脊背莲花纹骤然发烫。她一把抓住彭涵汐手腕,体内一股清凉之气涌出,顺着经络流入对方体内,替她分担部分怨念冲击。
彭涵汐眼前景象骤变——
她看见渤海海峡深处,一条贯穿南北的海底电缆静静铺设,每隔百里便有一座石台突起。台上堆满童男童女骸骨,骨头上缠绕红线,红线尽头系着一枚民国龙洋银币。每座祭台下方,都压着一口黑水棺,棺身铭刻薛家军徽,却被人用刀生生刮去姓名。
地图最深处,一座最大祭台孤悬海沟,顶部赫然放着一枚样式特殊的龙洋——正面龙纹缺了一爪,背面刻着“千面罗刹”四字暗记。
那正是庹亿帆袖扣上的钱币。
“这不是祭祀……是布阵。”彭涵汐声音颤抖,“他们在用童男女的怨气激活电缆,把整个渤海变成一条巨型引魂线。”
冉光荣蹲在地上,用花生米摆出二十八宿局,对照脑海中浮现的地图。片刻后,他冷笑一声:“难怪薛家军亡灵一直无法安息。这些祭台,正好卡在他们气血节点上——每死一个孩子,就等于往他们的坟头上泼一瓢血。”
陈清雪盯着刑天斧,斧刃映出蛟龙被封印的画面。她忽然注意到,其中一条龙的右前爪缺失一趾,断口整齐,像是被利器斩断。
她心头一动,想起三年前津门码头缉私案中缴获的一具蜡尸——那尸体右手少了一根手指,掌心烙着“海河-甲子井”字样。
“这不是第一次调包。”她低声说,“他们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了。”
黎波靠墙喘息,双瞳颜色逐渐恢复正常。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刚才挥拳的地方,喃喃道:“我妹妹……是不是也被放在那种棺材里?”
没人回答。
密室陷入短暂沉默,唯有黑水残留物仍在缓慢蠕动,像一颗不肯停跳的心脏。
冉光荣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从乾坤袋摸出最后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嚼得嘎嘣响。“老祖宗说过,五谷养命,杂粮驱邪。”他笑了笑,“所以我从来不吃进口货。”
这句话本该让人笑出来,可此刻听来,只觉得荒诞又悲凉。
彭涵汐收好封魂袋,镜片反射出蛟龙头颅指向的方向——东南,津门海岸线外三十海里,正是历史上记载的“黑水窑”所在海域。传说那里曾是明清时期官府沉棺之地,凡横死者皆抛入其中,永世不得超生。
而现在,那片海域底下,或许正躺着七口黑水棺,每一口都连接着一根通往冥界的电线。
刘淑雅低头看着自己指尖,刚才吸收怨气时,她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像是有人在梦里对她笑过,又像是谁曾在她耳边轻声念过判官笔的咒文。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捡起一颗掉落的花生米,放进嘴里。
味道苦的。
陈清雪举起刑天斧,准备再次试探黑水反应。斧刃刚触到水面,涟漪微动,竟浮现出一段模糊画面:一间昏暗舱室,墙上挂着一张民国海图,桌上摆着半支燃尽的香烟,烟灰积成一个小山丘。
那支烟,是她今早扔在警局办公室里的同款。
她呼吸一滞。
画面中的烟灰突然塌陷,露出底下压着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三个字:
“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