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后的走廊比预想中窄,灯光是那种老式钨丝灯泡,昏黄得像是从三十年前漏出来的。墙纸卷边,露出底下斑驳的水泥,剧照一张挨着一张,全是《目连救母》的定妆照。陈清雪的脚步没停,但她的左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开山刀柄——不是因为怕,而是她刚刚在斧刃倒影里,看见自己瞳孔裂成了两道竖线。
彭涵汐靠在墙边,公文包微微发烫。那幅画面还在袋中翻涌:陈家祠堂的供奉台,香火未断,烛泪凝成血珠模样。最中央刻着一幅浮雕——一刀斩断龙脊,刀锋直指海河湾畔那个巨大的摩天轮轮廓。
“天津之眼。”她声音压得很低,像在念一道封印咒语,“那是……斩龙口?”
冉光荣没接话。他正用哭丧棒的底端轻轻敲击地面碎镜,每一下都带着微妙的节奏。耳后疤痕还在渗金液,一滴落在镜面上,竟如活物般蠕动,勾出半个卦象。
“不是斩龙口。”他终于开口,语气像在嚼花生米,“是‘锁龙桩’。真正的斩龙,从来不在地上,而在人心。”
话音未落,刘淑雅突然抽搐了一下。她仍昏迷着,可左脸酒窝猛地凹陷,嘴角溢出的血竟顺着下巴,在地面画出一道歪斜的弧线。那血迹末端,赫然是个“李”字。
黎波盯着自己的手——半透明的状态更严重了,袖口滑出一枚银币,民国龙洋,边缘磨得发亮。他没察觉,只是死死盯着墙上某张剧照:戏班后台,木偶排成一圈,中间摆着一面鼓,鼓面缝着名字。
“九命归巢……”他喃喃,“不是献祭,是召回?”
冉光荣蹲下身,将三枚乾隆通宝按进哭丧棒裂缝。雷光不再炸响,只有一缕紫电如蛇缠绕棒身。他把棒子插进碎镜堆,低声道:“清雪,你还能开瞳多久?”
陈清雪没回答。她割开掌心,血滴在刑天斧上,那一瞬,斧面如镜,映出彭涵汐公文包中的画面——供奉台全貌终于清晰。
浮雕细节浮现:刀柄处刻着“壬午归位”四字小篆,与彭父失踪日期完全吻合。而刀锋所指,并非摩天轮本体,而是其地下基座深处,一个被刻意隐藏的青铜结构。
“那是……地铁换乘站的通风井?”彭涵汐眯起眼,“不对,百年前那里是薛家军的粮仓地窖。”
“现在也是。”冉光荣冷笑,“只不过存的不是米,是怨气。”
他取出乾坤袋,十二种辟邪砂倾泻而出,在地面划出星轨。花生米一颗颗嵌入关键节点,模拟二十八宿方位。砂粒遇血即燃,腾起淡青色烟雾,空气中浮现出微型罗盘。
“黎波。”冉光荣抬头,“你能看穿时间吗?”
黎波双瞳骤然睁开,蓝青二色光芒交织,投射在墙面。光影扭曲片刻,竟勾勒出百年前的津门城防图:薛家军布阵七十二寨,暗合北斗七星格局。而现代地铁线路、高架桥走向,竟与当年军营、烽燧严丝合缝。
“这不是巧合。”陈清雪声音冷得像冰,“是重叠。整个城市,就是一座活体阵法。”
光影交汇处,数字突现——剩余6日17时。
锯齿状的血纹,像是被什么啃噬过。每跳一次,刘淑雅指尖就抽搐一下,仿佛那倒计时正从她体内榨取时间。
彭涵汐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向公文包。封魂袋自动展开,她伸手探入,这次拽出的不是黑气,而是一片焦黑的木片——供奉台的碎片。
“让她吃。”她说。
冉光荣一愣:“她现在连呼吸都难。”
“所以才要趁现在。”彭涵汐眼神坚定,“判官笔血脉觉醒的人,能啃食过去。这片木头,沾过九十九道血誓。”
冉光荣沉默两秒,掰开刘淑雅的嘴,将木片塞入她舌下。
刹那间,刘淑雅双眼暴睁,瞳孔却无神。她的嘴唇开始快速开合,像是在读一本看不见的书。然后,她吐出三个字:
“军令残……”
紧接着,整段记忆如潮水涌出——
1944年冬,风雪夜。
供奉台前,王振国跪地叩首,手中捧着一卷黄绢。
“七日内,引九命归巢。”
“以血月为引,唤醒沉眠之主。”
“若违此誓,魂堕罗刹海市,永世不得超生。”
画面戛然而止。刘淑雅喷出一口黑血,身体软倒。但在她无意识划动的手指下,地面血迹拼出八个残字:李、陈、彭、冉、黎、刘、龚、庹、薛。
“九个名字。”黎波声音发颤,“都在鼓面上……我听见了,昨晚在梦里,有人敲鼓,念名字……”
冉光荣盯着那串血字,忽然笑了:“有意思。庹姓也在上面?那家伙可不是什么‘忠烈之后’,分明是借尸还魂的贼。”
陈清雪却盯着最后一字——薛。她母亲的姓氏。她握紧刑天斧,斧刃轻震,像是在回应某种召唤。
“我们得去供奉台。”她说,“不是看幻象,是真身。”
“现在去?”彭涵汐皱眉,“祠堂早被拆了,原址上建了商业中心。”
“不。”冉光荣摇头,“供奉台没毁。它只是……换了壳。”
他指向墙上那张《目连救母》海报。灯光忽闪,海报上的“母”字血痕竟向下延伸,勾出一个“归”字。
“龚长兴的戏院。”他低声,“那天乐大戏院的地基,就是当年陈家祠堂的旧址。他爹死在台上,魂都没散,怎么可能让外人动祖宗根基?”
彭涵汐瞳孔微缩。她想起父亲笔记里的一句批注:“傀儡门守的是门,也是墓。”
“所以唱戏声是召唤?”陈清雪问。
“不。”冉光荣咧嘴一笑,顺手剥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是提醒。老龚知道我们要来,所以他让亡灵替他开口。”
他拔起哭丧棒,棒身裂痕更深,金液顺着节缝滴落,在地面汇成一条细线,竟隐隐指向北方。
“走吧。”他说,“再晚一步,那帮棺材瓤子就要把‘回家’办成‘迎宾宴’了。”
众人刚迈出一步,墙上的光影突然扭曲。供奉台幻象再现,但这次背面朝外——
一行铭文浮现:引魂非夺命,归巢即回家。
字体娟秀,却带着几分戏班朱砂印的狂放。末尾署名符号似“龚”字变体,又像一顶戏帽。
陈清雪抬斧劈向幻影,斧刃震散光影。就在最后一丝残影消散时,她眼角余光瞥见——
黎波袖口滑落的那枚龙洋银币,正静静躺在地上。银币正面,两枚袖扣的印记清晰可见。
没人说话。
冉光荣弯腰捡起银币,塞回黎波口袋,动作轻得像在掩埋一段不该存在的记忆。
“走。”他说,“别回头。”
五人踏上走廊尽头。灯光愈发昏暗,剧照一张张剥落,露出背后水泥墙上刻满的名字——全是“李”字开头,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最深处,一扇铁门虚掩。门缝透出微光,隐约传来木偶关节转动的咔嗒声。
还有歌声。
不是《目连救母》,而是一段陌生戏文:
“母归西,魂归黎,九子还乡拜祖碑——”
黎波脚步一顿,双瞳猛然收缩。
陈清雪伸手推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屋内,供奉台真实存在。
青铜质地,高约三尺,台上无牌位,只有一幅立体浮雕——斩龙图。
刀锋所指,正是天津之眼地下基座。
而在台角,静静摆放着一面鼓。
鼓面紧绷,缝着九个名字。
第一个是“李参谋”。
第二个,是“陈清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