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瓶滚在湿冷的石面上,那点絮状物像被风惊动的蛛丝,颤巍巍浮起半寸,旋即沉入水痕。金甲力士静立如初,戟尖仍锁着漩涡入口,可它周身流转的符文却悄然变暗,仿佛体内有某种古老机制正被悄然唤醒。
冉光荣蹲下身,左手三枚乾隆通宝在掌心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叮”声。他没看药瓶,而是盯着力士脚底那圈凝而不散的水雾——刚才药粉飘出时,雾气曾微微扭曲,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吸了一口。
“这玩意儿不是补药。”他咧嘴一笑,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包用《奇门遁甲》残页裹着的花生米,“是开锁的钥匙。”
陈清雪站在三步外,指尖还残留着血腥味。她没再拔枪,也没去碰斧子,只是将右手缓缓贴在眼眶上。藏蓝警服下的太极刺绣隐隐发烫,像是体内有根线被人从远处轻轻扯动。
彭涵汐跪在地上,公文包打开到最大角度,夹层中一张泛黄纸页正微微鼓动,像藏着一只即将破茧的蝶。她没急着翻看,反而先摘了眼镜,用袖口擦了擦镜片,又戴上——玳瑁框和平光片叠在一起,映出双重光影。
“你打算怎么喂?”她问。
冉光荣剥开一颗花生,把纸灰和碎砂混着塞进嘴里嚼了两下,然后吐在掌心,捏成个小团。“丧仪三供:香、烛、果。现在缺香烛,但有‘果’就行。”他眯眼看向金甲力士,“它是忠魂所化,认的是规矩,不是力量。”
他说完,手腕一抖,小团飞出,在空中划了道弧线,稳稳落在力士左足前。
没有爆炸,没有嘶鸣,甚至连涟漪都没激起。可就在那一瞬,力士肩甲微震,一道细不可察的缝隙缓缓张开,如同唇启。
“成了。”冉光荣低笑,“老祖宗的东西,最吃这一套。”
陈清雪立刻上前,指尖再次割破,血珠滴落,恰好落在那团灰烬之上。血未散,反被吸入,顺着力士铠甲的纹路向上攀爬,最终汇入胸前一道古老的回字形凹槽。
药粉这时才真正动了。
不是燃烧,也不是融化,而是像活物般蠕动起来,贴着力士小腿一路攀附,钻进接缝深处。片刻后,整尊金甲开始泛出青白光泽,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鳞状纹路——每一片都呈倒三角,脊线凸起如刃,边缘带钩,分明是鼍龙背甲的典型特征。
“黄河鼍龙……”彭涵汐声音发紧,迅速翻开手中药方,“父亲笔记里提过,民国二十二年,黄河决堤,挖出一口青铜椁,里面盘着一具龙尸,长九丈,无角,口含七星玉圭。当时风水界称其为‘镇河母龙’,实则是上古豢养的守脉灵兽。”
她手指划过一行朱批:“取其骨粉炼‘续命散’,可借千年龙寿延凡人一纪阳寿。但代价是……魂魄不得轮回,永困地脉,沦为阴奴。”
空气骤然一沉。
陈清雪盯着那些鳞纹,忽然觉得太阳穴一阵抽痛。她咬破舌尖,强行压住眩晕,双眼猛地睁开——瞳孔已化作竖线,幽绿如萤火,在昏暗中静静燃烧。
“他们在用人命喂龙。”她说,“黎波不是病人……他是容器。”
话音未落,力士胸口突然裂开一道口子,一团青灰色的雾从中涌出,凝成一幅虚影:一条巨大鼍龙蜷伏于河床之下,脊背上插满细针,每一根都连着地下某处坟茔。而在龙首正上方,赫然是一座塔影——雷峰塔。
雾气消散前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一间密室。
无名老僧盘坐中央,手中金针悬于一名婴儿额头,针尾缠绕着青光符线,另一端则深深扎入塔基深处。婴儿额心已有淡淡纹路浮现,形如锁链,缠绕成环。
“那是……黎波?”彭涵汐呼吸停滞。
冉光荣却盯着纹路中心那个模糊符号——篆体“薛”字,笔锋凌厉,带着某种祭祀意味。他耳后疤痕隐隐发热,像是有什么记忆正试图冲破封印。
“纹面定魂。”他喃喃,“以婴胎承千年煞……原来不是传说。”
彭涵汐翻动药方背面,终于找到一段被虫蛀蚀大半的记录。她用指甲轻轻刮去边缘霉斑,露出几行小字:
“甲子年七月十四,子时三刻,血祭八人,取喉骨为引,献于鼍龙口。
婴儿黎波,生于丑时,八字纯阴,眉间自带锁纹,乃绝佳承煞之体。
纹面由老僧执针,符线七重,锁其命格,以防魂反噬。
若中途断药,则龙气倒灌,七魄离体,肉身成空壳。”
她念完最后一句,手一抖,纸页差点落入水中。
“所以‘续命散’根本不是维持生命……”她声音发颤,“是在压制龙气,不让它把黎波彻底吞了?”
冉光荣点头:“药散里的鼍龙骨粉,既是燃料,也是枷锁。吃下去,龙气安分;停了,容器崩解。”
陈清雪闭眼片刻,再睁时竖瞳更亮。她不再看力士,而是转向雷峰塔方向。那里结界厚重,水汽凝成三层薄雾,层层叠叠遮住视线。但她能“看”穿。
她的目光穿透雾墙,穿过符阵,直抵塔心密室。
老僧仍在施术。金针一根根落下,每刺入一次,婴儿头顶便多一道青光锁链。而墙壁阴影里,隐约可见一个西装剪影——海派料子崭新挺括,袖口微闪,露出两枚龙洋银币制成的扣子。
那人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像在验收一件即将完工的作品。
陈清雪瞳孔骤缩。
就在这一刻,她看见老僧忽然抬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那只缺了拇指的右手缓缓抬起,竟隔着虚空,朝她这边做了一个“合眼”的手势。
她本能地想退,可身体僵住。
竖瞳深处,画面突变——
不再是密室,而是一片荒滩。暴雨倾盆,一个女人抱着襁褓跪在泥水中,身后是倒塌的勘探队帐篷。她仰头望天,口中嘶喊着什么,却被雷声吞没。紧接着,一道紫电劈下,正中她怀中婴儿额心。
那一瞬间,婴儿睁开眼。
瞳孔是金色的,像熔化的铜汁。
画面戛然而止。
陈清雪踉跄后退一步,嘴角溢出一丝血线。她抬手抹去,指尖沾着温热的红。
“黎波……不是被选中的。”她声音沙哑,“他是被‘种’下的。”
彭涵汐猛地合上药方,双手死死攥住公文包边缘。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二十年来她追查的父亲遗案,根本不是研究失误,而是一场早已写好的剧本。从黎波出生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成为某个庞大仪式的一部分。
“谁写的方子?”她问,“谁决定用他当容器?”
冉光荣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那粒最后的黑狗血花生米。他没吃,而是轻轻放在掌心,用指甲划开外壳。
里面不是花生仁。
是一撮灰白色的粉末,带着淡淡的腥气。
“和药瓶里的一样。”他说,“有人提前复制了配方。而且……一直在试药。”
他抬头看向陈清雪:“你记得刘淑雅昏迷前说的话吗?‘第七具诈尸……不是死在我手上……是我替她死了。’”
彭涵汐脸色一白:“太平间最近七次异常复苏案例,都是女性,年龄二十到三十之间,全部失踪。档案科说系统故障,可我知道……那是失败的容器。”
“庹亿帆在找合适的替代品。”陈清雪冷冷道,“万一黎波撑不住,就得换人。”
空气凝滞。
远处,金甲力士忽然发出一声低沉嗡鸣,铠甲上的鼍龙纹开始缓缓褪色,像是完成使命后的自然衰竭。它的身影变得透明,长戟垂下,指向因果潭底某处——那里,正缓缓浮起一块青瓦残片,上面金纹跳动,正是《蛰龙睡功图》的最后一笔。
彭涵汐伸手欲取,却被冉光荣拦住。
“别碰。”他盯着瓦片背面,“你看那里。”
瓦片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极细的小字,墨迹未干,像是刚刚写下:
“执棒者,必偿九世债。”
陈清雪瞳孔微缩。她想起上一章哭丧棒插入影子时浮现的同样文字。这不是巧合,是某种跨越时空的契约正在生效。
她缓缓抬手,指尖轻触自己左眼。竖瞳深处,雷峰塔的影像再度浮现——
老僧已收针完毕,婴儿额心纹路完全成型,七道锁链环绕,中心“薛”字清晰可见。而那名西装男子终于迈出阴影,俯身查看婴儿面容,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他抬起手,轻轻抚过婴儿额头,动作温柔得近乎诡异。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支象牙烟嘴,轻轻衔在唇间。
下一秒,整个密室陷入黑暗。
陈清雪猛然睁眼,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在面前水面上。血花绽开的瞬间,她看见水中倒影——自己的瞳孔竟短暂变成了金色,与那个雷雨夜中的婴儿一模一样。
彭涵汐扶住她肩膀:“你还好吗?”
陈清雪没回答。她只是死死盯着雷峰塔方向,嘴唇微微颤抖。
“他不是在等黎波死。”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是在等另一个‘容器’醒来。”
话音未落,她腰间枪套突然震动了一下。
那支刻着《六韬》残句的配枪,保险栓自行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