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阶的尽头,空气像被冻住的油,沉得让人喘不过气。陈清雪踩下的第三步尚未回音散尽,脚底便传来异样——那不是石头的冷硬,而是某种带着弹性的黏腻,仿佛整条甬道的地面在呼吸。
她没停。
刑天斧斜拖于身后,刃口与石面摩擦出一串细碎火星,瞬间照亮前方三尺。光晕里浮着无数微尘,每一粒都泛着暗红,像是烧尽的香灰混着血渣。
冉光荣跟在她左后方半步,左手三枚乾隆通宝贴在额心,铜面早已沁出锈斑般的黑渍。他鼻尖抽动,忽然低笑:“这味儿……比津门老殡仪馆烧头七的炉子还冲。”话是玩笑,手却已从乾坤袋摸出一小撮紫砂,无声撒向两侧。
砂粒落地即燃,不生火,只腾起一缕缕墨色烟丝,如活蛇般缠上墙缝。
刘淑雅被彭涵汐半扶着走在最后。她嘴唇干裂,牙关紧咬,可每当经过墙上某颗凸起的铁钉,眼珠就会不受控地往那边瞟。彭涵汐察觉到她的僵硬,手指悄悄收紧:“别看,也别想。”
“我不怕。”刘淑雅声音发颤,“我只是……饿了。”
话音落,她猛地偏头,一口咬向最近那枚封魂钉。
金属断裂声清脆得刺耳。
钉头被她生生啃下一块,残缺的一截还嵌在砖缝里,像颗坏死的牙。她咀嚼的动作很慢,嘴角撕裂,渗出金红色的血,顺着下巴滴在领口,烫出几个焦洞。
“看见了……”她喃喃,“七个……全是男孩……放在铜鼎里,脐带连着河图纹路……每周……子时……换一个……”
彭涵汐瞳孔骤缩。她蹲下身,指尖探向那枚断钉,触到一抹乳白色残留物——滑腻、微温,带着胎脂特有的腥甜。
“七日一轮。”她低声,“不是祭祀周期,是‘喂养’节奏。”
冉光荣眯眼扫视墙面。那些封魂钉排列并非杂乱,而是按北斗七星轨迹嵌入,每组第七钉位置略高,钉帽刻有极小的“卍”字逆纹。“这不是镇邪。”他冷笑,“是充电桩。”
陈清雪没接话。她正用斧尖划地,一道浅痕自脚下延伸,勾勒出离火阵雏形。随着最后一笔闭合,地面微光一闪,雾障如潮水退去,整条甬道豁然清晰。
两侧墙壁密布砖纹,细看竟是无数微型罗盘叠加而成,指针全部指向同一方向——东南。
“雷峰塔。”彭涵汐脱口而出。
她从公文包取出《河图残卷》残页,纸面焦黄,边缘如虫噬。她咬破指尖,将血抹在破损处,墨迹遇血竟缓缓延展,浮现出一段星轨虚影,恰好与砖纹指向重合。
“父亲笔记提过……归墟之眼不在地下,而在‘倒塔’之中。”她声音发涩,“佛塔倒映天地,若基座错位,便成阴脉入口。而真正的雷峰塔遗址……正在重建。”
冉光荣掏出一把花生米,就地摆成星位模型。当最后一粒落在“轸宿”位置时,地面投影与残卷星轨完全重叠。
“所以咱们现在走的,不是地宫。”他咧嘴,“是塔影投下来的肠子。”
刘淑雅突然剧烈咳嗽,吐出一口漆黑物质,正是刚才啃下的钉头碎片。可那东西落地后并未静止,反而微微蠕动,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她指甲开始变黑,指节处浮现出蛛网状血纹,越爬越高。
“再来一次。”陈清雪盯着她,“远点,试试门缝。”
前方十步外,一扇青铜门矗立在通道尽头。门缝狭窄,却不断渗出焦肉混檀香的气息,与上章老僧焚身时的味道一致。门环为双首蛇造型,蛇眼镶嵌两颗婴儿牙齿,牙根处缠着发丝,隐约可见胎发特有的银白光泽。
陈清雪退后半步,抬脚踹向门环。
撞击声未起,蛇齿却自行震颤,发出一声短促婴啼,尾音扭曲如哭。
“里面有循环系统。”她收腿,眼神凝重,“不是死阵,是活的。”
冉光荣从乾坤袋取出一张黄符,裹在花生米上,轻轻推至门缝前。片刻后,符纸无火自燃,火光中浮现一行残影文字:“周三更,一婴入鼎,魂补九窍。”
“补什么?”彭涵汐问。
“补命格。”冉光荣收起灰烬,“有人在造神,拿活婴填命格漏洞。”
刘淑雅被扶上前。她盯着门缝剥落的一片漆皮,喉结滚动。这一次,没人阻止她。
她咬下漆皮,咀嚼。
双眼瞬间翻白。
“我看见……穿旗袍的女人……跪在蒲团上……手里抱着个襁褓……她在哭……说‘对不起,爸爸等不了了’……血从她手腕流进地砖……砖缝长出红线……缠住塔基……”
彭涵汐浑身一震。
她猛地扑向门缝,伸手抠进砖隙。指甲断裂也不停,直到挖出一丝暗红纤维——布料残片,墨绿底,绣着半朵梅花。
那是她母亲常穿的旗袍样式。
“不可能……”她声音破碎,“我妈二十年前就……”
“但她来过。”陈清雪打断,“不止来过,还参与了仪式。你父亲的血,也在里面。”
她蹲下身,刮取砖缝另一处暗红物质,凑近鼻端。那味道她不会错——档案局地下室b-7冷藏柜的防腐剂混合铁锈味,正是彭父最后工作地点的气息。
彭涵汐跌坐地上,公文包滑落,残卷摊开。她盯着那行自己父亲笔迹写下的“林守一”,忽然笑了:“原来你们都在演。塔要重建,魂要重启,连我这个顾问,都是安排好的钥匙。”
冉光荣没安慰她。他正盯着青铜门内侧一处极淡的痕迹——篆书“薛”字,几乎被磨平,只余一道斜撇。
“薛家军。”他低语,“三百年前镇压海妖的那支私兵,最后全军覆没在钱塘江口。民间传说他们不是战死,是被皇帝献祭,炼成了塔基镇物。”
“所以这门后……”陈清雪握紧斧柄。
“不是终点。”冉光荣将三枚乾隆通宝收回袖中,“是中转站。有人在用现代工程掩护古法重建,拿活婴补塔灵,拿血脉续香火。而我们这几个,刚好凑齐了开门的零件。”
刘淑雅突然抬头,嘴角咧开一个不属于她的笑容:“你们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
没人回应。
她抬起右手,指甲黑如墨汁,血纹爬至腕部,形成一朵诡异的花:“我咬下的漆皮里……有我自己的奶名。他们叫我‘阿芽’……和我祖父笔记里写的……一模一样。”
彭涵汐猛然抬头:“你爷爷是谁?”
“仁和医院第一任太平间主管。”刘淑雅轻声,“姓薛。”
空气凝固。
陈清雪缓缓起身,刑天斧横于胸前。她看向冉光荣:“你额上的伤,什么时候留下的?”
冉光荣摸了摸额头铜钱压过的位置,笑意渐冷:“八岁那年,家里失火。我逃出来时,被雷劈过一下。医生说能活下来是奇迹。”
“可你的伤疤形状。”陈清雪盯着他,“是封魂钉印。”
冉光荣沉默。
彭涵汐突然站起,将残卷按在青铜门上。血迹再次浮现星轨,这次却逆向流转,最终汇聚成一行小字:
“执棒者,非传人,乃祭品。”
脚步声响起。
不是他们的。
从门后深处传来,缓慢、稳定,像是有人穿着僧鞋,在蒲团前来回踱步。
陈清雪举起斧头。
冉光荣捏紧铜钱。
彭涵汐死死盯着门缝。
刘淑雅嘴角的血,正一滴一滴,落在那枚被她吐出的漆皮上。
漆皮吸收血液,缓缓膨胀,浮现出一张微型人脸——眉眼与无名老僧七分相似,嘴角却挂着庹亿帆惯有的冷笑。
青铜门内,踱步声戛然而止。
门缝渗出一缕新血,顺着地砖缝隙蜿蜒前行,最终停在刘淑雅右脚边,形成一个完整的“林”字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