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弹珠在冉光荣掌心滚烫如炭,血丝顺着指缝蜿蜒而下,渗进那行“津门玄相阁·壬戌年赠”的刻痕里。字迹忽然蠕动,像被无形之手重新书写,转瞬化作一行古篆——“香火债起,执灯者焚”。
他没抬头。
但知道陈清雪已经把枪换到了左手,右掌正缓缓抚过开山刀的刃口。彭涵汐的呼吸变沉了,子母封魂袋外层皮革发出细微的撕裂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内部轻轻抓挠。刘淑雅蹲在角落,左脸酒窝微微抽搐,黑血凝成细线,垂落在地砖缝隙中,竟不落地,反向上游走三寸,才啪嗒一声断裂。
“不是污水。”她声音沙哑,“是未来的排泄物,在倒灌。”
话音落时,墙角那群乌鸦齐齐闭喙。每只鸟口中衔着的佛珠同时崩断,木珠噼啪砸地,滚到众人脚边停下,表面浮现出与弹珠同源的血纹。
彭涵汐猛地掀开眼镜,从夹层抽出半页泛黄残卷,纸面赫然是《河图》缺失的“兑位”一角。她将残卷覆上弹珠,低诵:“洛不出书,圣人隐……封!”
刹那间,弹珠内壁浮现密密麻麻的经文,层层叠叠,如活蛇缠绕。冉光荣瞳孔一缩——那不是普通梵文,而是《蛰龙睡功图》的注解变体,用的是明代官窑烧制琉璃器时暗刻的秘符。
“这玩意儿……是袈裟内衬的拓片?”他喃喃。
话未说完,地砖缝隙突然涌出一股黑水,带着刺鼻氨味和铁锈腥气,触地即冒白烟。陈清雪反应极快,反手划破掌心,鲜血滴落瞬间凝成太极轮廓,挡住了黑水蔓延之势。可那污水竟在太极边缘打旋,倒映出一只青鸟虚影,爪上缠着工业铁链,链环磨损处清晰可见车胎压痕。
“2000年后的排污系统。”刘淑雅咬破舌尖,啃下一小角黄纸钱吞下,双眼顿时布满蛛状血纹,“我在死人记忆里见过——这是津门双子大厦地下七层的交汇井,主排污管爆裂那天,整条街都飘着粪沫。”
彭涵汐脸色发白:“它怎么进来的?”
“时间断层。”冉光荣冷笑,“有人拿现代污秽当祭品,往古阵眼里灌。这不是破阵,是给地脉投毒。”
他说着,忽然将弹珠塞进嘴里,牙齿咬住边缘。
“你疯了?!”彭涵汐失声。
咔。
一声轻响,玻璃碎裂。
没有剧痛,反而有种温润感顺舌根流入咽喉,仿佛吞下了一盏油灯。他眼前骤然亮起无数画面:雷峰塔地宫佛龛前,缺了右手拇指的老僧盘坐诵经,乌鸦群替他翻动佛珠;袈裟内衬绣着半幅《蛰龙睡功图》,图案位置,竟与陈清雪胸前胎记完全重合。
“原来是你。”老僧开口,声音却从他自己喉间传出,“背了九世香火债,这一世该还了。”
冉光荣吐出碎片,任其散落地面。每一片都映出不同年代的玄相阁门匾,最后一块上,赫然是他八岁那年大火后的废墟,父亲站在焦梁下,手里捧着一个琉璃罐。
“贪生怕死的人……”他低声说,“不配执哭丧棒。”
话音落下,整座地宫猛然震颤。东南方传来钟声,一、二、三……共九响,声波所至,黑水退散,太极血阵寸寸崩解。穹顶之上,一道青光劈开尘雾,伴随着羽翼拍打之声,一只青鸟自天而降,通体泛着琉璃光泽,双爪扣着一条锈迹斑斑的工业铁链。
鸟背上坐着一人。
披着不合体的明代袈裟,右袖空荡,缺了拇指的手掌搭在膝头。脸上皱纹如刀刻,眼神却清明如少年。他低头看着冉光荣,嘴角微动:
“施主,可愿点灯?”
没人说话。
陈清雪的枪已举到一半,却迟迟未扣扳机。她竖瞳深处映出老僧轮廓,却发现对方体内并无魂魄波动,只有一团缓缓旋转的琉璃光流,形如胚胎。
彭涵汐的河图残卷无风自动,翻至末页,浮现四字:“代偿之时”。
刘淑雅突然扑向一块弹珠碎片,张嘴就啃。纸钱味混着玻璃渣在齿间炸开,她眼角血纹骤然加深,嘶声道:“他在等一个人……一个能替他睁眼的人……”
“闭嘴!”彭涵汐甩出墨斗线,却被老僧袖口逸出的一缕青烟绞碎。
冉光荣弯腰,拾起最大一块碎片。玻璃割破指尖,血滴落处,地砖浮现一行小字:“壬戌年三月初七,玄相阁收徒礼成”。
正是他出生前三日。
“你说我欠香火债。”他盯着老僧,忽然笑了,“可你忘了——哭丧棒传人,从来不是还债的,是讨债的。”
他将碎片对准自己左眼,用力按去。
血光迸溅。
刹那间,天地寂静。
青鸟展翅,铁链哗啦坠地。老僧缓缓起身,踏空而行,袈裟翻飞间,内衬绣图完整显现——半幅《蛰龙睡功图》与陈清雪胎记位置严丝合缝,仿佛本为一体。
“九世守界,终得其二。”老僧声音不再苍老,反而透出几分少年意气,“陈家血脉,冉氏执棒,今日合契。”
陈清雪终于开枪。
子弹刻着《六韬》残句:“静如处子,动如雷震”。
可枪响刹那,老僧只是抬手,指尖一点琉璃光晕扩散,整颗子弹在空中凝滞,随后化作细沙,簌簌落地。
“不必怕。”他说,“我不是来取命的。”
他转身,面向地宫最深处那面斑驳石墙,抬起完好的左手,轻轻一挥。
墙面轰然剥落,露出其后一口青铜棺椁。棺盖刻着两个名字:
陈冉·承渊
四个字下,是一行小字:“双骨相叩,魂归故里”。
彭涵汐踉跄后退,手中残卷剧烈震颤。她认得这字体——和她父亲最后一篇笔记,一模一样。
“不可能……”她颤抖着,“这棺材……是空的。”
老僧不答。
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商周青铜爵残片,含入口中,随即开始诵经。声波震荡空气,形成肉眼可见的涟漪。地宫四壁浮现出亿万微小血字,全是历代守界人名录,而最新一行正在生成:
姓名:冉光荣|生辰:1983年农历七月十四子时三刻|状态:香火债启|备注:灯芯已燃
刘淑雅突然尖叫。
她正盯着自己手掌——刚才啃下的玻璃碎片,竟在皮下缓缓移动,组成一个微型罗盘形状,指针直指老僧心口。
“他不是人……”她哆嗦着,“他是器灵……是《推背图》活化的执掌者……”
老僧终于回头。
目光落在陈清雪身上。
“你母亲临终前,托我保管一件东西。”他说,“她说,若你见我,便将此物交予你。”
他伸手入怀。
掏出来的,是一枚婴儿襁褓上的金锁片,边缘烧焦,正面刻着“长命百岁”,背面却是一行极小的朱砂字:
替身契已签,阳寿折半
陈清雪僵在原地。
她记得这锁片。六岁那年海河边,妹妹失踪前,戴的就是这个。
“你妹妹没死。”老僧轻声道,“她替你死了第一次。”
话音未落,青鸟突然振翅,铁链残环扫过地面,划出一道火星。火星落地,竟燃起幽蓝火焰,火焰中浮现出一座未来塔楼的剪影——津门双子大厦顶端,跪着一尊黎波模样的青铜像,右眼射出红光,直指地宫方位。
倒计时浮现空中:106天
彭涵汐猛然抬头:“昨天还是107!”
“时间流速变了。”冉光荣抹去嘴角血迹,盯着老僧,“你在加速清算。”
老僧微笑:“不是我,是规则本身。香火债尽,天地自会催命。”
他抬起手,指向冉光荣脚下那堆弹珠碎片。
其中一块,正缓缓渗出清水,水质清澈,却带着淡淡檀香。
“这是雷峰塔地宫的供奉水。”他说,“三十年前,有个女人抱着婴儿来求签,说孩子天生煞重,恐难活过七岁。我告诉她,唯有以亲骨肉为替,方可续命。”
陈清雪呼吸一滞。
“那孩子……叫陈清雪。”
老僧合掌:“而那个替死的女婴……她的魂魄,一直寄养在这枚弹珠里,等你回来认领。”
冉光荣低头。
看见碎片中的水滴,映出一张小女孩的脸——眉心一点红痣,嘴角带笑,正是刘淑雅左脸酒窝的位置。
刘淑雅浑身剧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所以……我不是预备体。”她声音发抖,“我是……替身本体?”
老僧不答。
只是轻轻吹了口气。
所有弹珠碎片腾空而起,在空中排列成北斗之形。第七星位光芒暴涨,直射地宫穹顶。裂缝再度开启,这次透出的不再是黑雾,而是一片琉璃色的天空。
天空中,悬着一面巨大的铜镜。
镜中映出的,不是现在,也不是过去。
是2000年后的津门全景。
高楼林立,车流如织,而在城市正中心,雷峰塔遗址之上,建起一座巨型庙宇。庙门前立着两尊雕像——一男执哭丧棒,一女握开山刀,面容分明是冉光荣与陈清雪。
庙额牌匾,写着四个大字:
守界祠堂
冉光荣仰头望着铜镜,忽然咧嘴一笑,血顺着嘴角流下。
“挺别致。”他说,“就是不知道,咱俩谁负责扫地?”
他话音未落,老僧已抬手一指。
铜镜碎裂。
万千琉璃 shards 如雨落下。
其中一片,精准插入冉光荣左肩,深入寸许,却不流血——反而有微弱光流顺着伤口涌入体内。
他身体一僵。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稚嫩如童谣:
“点灯啦,点灯啦,债主上门吃碗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