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尽头的钟声断得干净,像被刀割断的琴弦。那阵孩童的笑声却还在耳边回荡,不像是从前方传来,倒像是贴着耳膜爬行。陈清雪右脚刚迈出一步,鞋底便传来黏腻触感——金血尚未凝固,在冰面上拖出一道蜿蜒蛇痕,正缓缓渗入砖缝。
她没低头看。
她的视线钉在李自成怨灵背上。那具披着残甲的躯体正一步步向前,每走一阶,战甲裂痕中便溢出一丝金芒,与刑天斧柄上的纹路隐隐共振。这不像鬼物,更像一件被唤醒的兵器。
“别闭眼。”冉光荣低声说,左手三枚铜钱捏得发烫,“笑的是‘它们’,不是他。”
彭涵汐扶了扶眼镜,玳瑁框压住眉心一道旧疤。她没说话,只是将公文包夹得更紧了些。刚才残卷自燃时留下的焦痕还印在掌心,像谁用炭笔写了个“归”字,又迅速抹去。
通道两侧的墙砖开始剥落,露出内里密密麻麻的符咒层叠。那些字迹并非墨书,而是用指甲或利器刻入砖体,再填进某种暗红色粉末——如今粉末正在缓慢蠕动,仿佛有生命般顺着裂缝向上攀爬。
“血经文。”彭涵汐终于开口,“《镇狱诀》第三章……这是活人写的。”
“活人?”冉光荣冷笑一声,顺手从乾坤袋摸出一把炒得焦香的花生米,“谁会吃饱了撑的,在停尸房底下抄经超度自己?”
话音未落,他已撒出花生米。颗粒落地未弹,反而稳稳嵌入地面,排列成九宫格状。他踩着步子前行,左脚踏乾位,右脚落坤宫,口中默念:“反吟伏吟皆为凶,我偏要借这凶局破迷踪!”
花生米表面泛起微光,刹那间,笑声戛然而止。
寂静如刀劈开空气。
前方豁然开朗。
一间巨大地下厅堂横亘眼前,穹顶高不可测,四壁浮雕山川河流,云雾缭绕间竟似有城池楼阁若隐若现。最中央悬着一幅流动幻象——东起渤海湾,西至太行山,南抵海河口,北达燕山脊,整片津门大地如画卷铺展,却又不止于此:地底深处暗流涌动,是妖界脉络;半空中雷云翻滚,灵光点点,显是灵界投影;而人间烟火,则如薄纱轻笼其上。
三界交叠,唯中心一团浓雾遮蔽,形如巨鼎倒扣。
“山河图……”彭涵汐喃喃,“这不是风水堪舆图,这是……祭坛俯瞰图。”
李自成怨灵站在图前,双手缓缓抬起。七颗黎波面目的人头自其腰间腾空而起,悬浮于图腾四周,如同星辰归位。他额心竖裂骤然张开,一道金光射出,直击图中浓雾区域。
轰!
整幅山河图猛然震颤,雾气翻涌如沸水,竟渐渐凝聚成一座地宫轮廓——双子大厦地基之下,明代砖石结构清晰可见,顶部赫然刻着“玄枢”二字。
“找到了。”陈清雪低声道,指尖无意识摩挲枪套边缘。她瞳孔深处金光流转,却不再刺痛,反倒像有股暖流自脊椎升起,贯通四肢百骸。
彭涵汐忽然抬手,摘下平光镜片,对着山河图反射微光。就在这瞬间,她手中残卷碎片最后一角燃烧殆尽,灰烬飘散之际,“彭某参校”四字竟化作四颗星子,凌空悬停,连成箭形指向西北。
“父亲……你在指路?”她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星芒投射至墙面,映出完整地宫剖面图:主殿居中,两侧耳室对称,后方设密道通向未知深处。可就在影像成型刹那,其中一颗星子微微偏移,轨迹歪斜半寸。
彭涵汐瞳孔一缩。
那是故意的。不是误差,是误导。
“他在藏什么?”她咬住下唇,脑海中闪过二十年前书房灯下那个背影——父亲伏案疾书,笔尖顿挫,墨迹微颤。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冉光荣已走到图腾边缘,哭丧棒轻点地面,杆身“镇魂”二字忽明忽暗。他抬头看向陈清雪,“这图要活的血脉,你准备好了吗?”
陈清雪没答,只解下腰间竹剑。剑身金纹微闪,却没有鸣颤抗拒。她深吸一口气,反手以剑刃划过掌心。血珠飞溅,准确落在图腾龙首双眼位置。
刹那间,青龙咆哮而出。
虚影自山河图中腾跃而起,龙须拂动,鳞爪张开,环绕虚空一周后,竟勾勒出一枚悬浮玉玺轮廓。那印通体碧绿,底部隐约浮现出一对石狮盘踞之形,栩栩如生。
“大清御玺?”冉光荣眯眼,“不对……这不是传国玺,是守界令印。”
他咬破指尖,将血滴于哭丧棒顶端。同时十二种辟邪砂自乾坤袋倾泻而出,环绕图腾旋转飞舞。砂粒沾染血气后,泛出青铜光泽,纷纷附着于玉玺虚影之上,使其愈发凝实。
“花生米也能当罗盘使,哭丧棒照样能召真龙。”他咧嘴一笑,眼中不见戏谑,唯有决然,“命债不用还,气运我也敢押。”
玉玺缓缓下沉,即将与图腾契合。
就在此时,彭涵汐突然厉喝:“等等!”
她指向星子投影中的地宫密道:“那条路……不该存在!明代工部图纸里根本没有这条暗道!”
话音未落,整个空间剧烈晃动。山河图上的浓雾骤然收缩,形成一个漩涡状黑洞,从中伸出一只枯瘦手掌——皮肤蜡黄,指甲乌黑,掌心纹路竟是扭曲的《河图》残篇。
那只手直取玉玺。
“抢印?”冉光荣怒吼,哭丧棒横扫而出。
可那手竟无视攻击,穿过了青龙虚影,指尖距玉玺仅差寸许。
陈清雪猛地掷出竹剑。
剑身贯穿手掌,金血顺刃流淌,滴落在玉玺表面。霎时间,底部石狮图案骤然亮起,发出低沉嗡鸣,仿佛回应某种古老契约。
玉玺终于落下,严丝合缝嵌入图腾核心。
轰隆——
地宫全貌彻底显现,所有符文同步点亮。一道光柱自穹顶垂下,照在三人脚下,地面砖石层层剥落,露出青铜阶梯,向下延伸至无尽黑暗。
“入口开了。”冉光荣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汗,“但总觉得……太顺利了。”
彭涵汐蹲下身,拾起一粒残留的花生米。原本饱满焦香的豆子,此刻竟生出细根,扎进砖缝吸食着渗出的黑血。她指尖轻碰,根须立刻蜷缩,像活物般缩回豆内。
“它活了。”她声音发紧,“这些花生……已经被界力污染。”
“污染?”冉光荣冷笑,“我卖的可是正宗五香油炸,百年老锅炒出来的,连阎王吃了都说脆。”
他说着,却悄悄将剩余花生收回乾坤袋,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
陈清雪已率先踏上青铜阶。她脚步稳健,眼神清明,仿佛终于看清了命运的轮廓。台阶冰冷,每一步都激起细微回响,像是有人在身后轻轻数着步数。
“等等。”彭涵汐忽然叫住她。
她盯着山河图边缘一处细节——在津门老城西南角,本应是废弃窑厂的位置,竟浮现出一行小字,只有她能看见:
“癸酉年七月十四,子时三刻,铃响七声。”
那是她父亲失踪的日子。
也是《河图残卷》最后一笔落款的时间。
“你们听到了吗?”她转身问。
“什么?”冉光荣皱眉。
“铃声。”她说,“很轻,像是从地底传来的……铜铃。”
没有人回应。
他们的确没听见。
可彭涵汐清楚,那声音不在耳中,在骨髓里。
她最后看了一眼山河图,迈步跟上。
青铜阶梯向下延伸,不知通往何处。陈清雪走在最前,右手始终按在枪套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的影子被光柱拉得很长,投在墙上,竟与李自成怨灵的轮廓短暂重合了一瞬。
然后分开。
再无异样。
直到她踏下第七级台阶时,鞋帮边缘那道干涸的金血,突然渗出新的一滴。
血珠坠地,没有腐蚀冰层。
而是像种子入土,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