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爵底那幅“双鱼抱婴图”中的婴儿眨了眼,陈清雪胸口响起的叹息尚未散去,整座祭坛却已陷入死寂。空气像被抽干了声音,连风都凝固在耳膜上,只余下那缕残翼青鸟虚影,在爵中静静悬浮,目光穿透岁月,落在她眉心。
冉光荣没动。
他左手三枚乾隆通宝贴着掌纹缓缓旋转,指腹摩挲过铜钱边缘的磨损处——那是经年累月与命理博弈留下的痕迹。哭丧棒斜插在地,棒身微颤,仿佛感应到什么即将破土而出的东西。
刘淑雅瘫坐在鼎片旁,嘴角血丝未净,眼角蛛纹却诡异地安静下来。她喘着粗气,像是刚从深海浮出水面,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它……不是命令你。是认亲。”
彭涵汐站在后方,玳瑁镜片后的双眼紧盯着那尊青铜爵,公文包无声滑开一道缝,子母封魂袋的暗纹在幽光下泛起涟漪。她没说话,只是将指尖轻轻搭在包沿,仿佛随时准备撕裂现实,把某段记忆拽出来。
“认亲?”冉光荣终于开口,嗓音低得像从井底传来,“我奶奶的,这玩意儿还搞人脸识别?”
他话音未落,猛地蹲下身,一把扯住电梯缆绳上缠绕的那团胎发——灰白交杂,细如蛛丝,却坚韧异常,像是从时间裂缝里抽出的一根线头。
“黎队的出生证明,咱没见过。”他一边说,一边将哭丧棒尖端插入胎发团中心,左手三枚铜钱按“震、离、兑”位拍进地面,“但妈生娃,总得留点纪念品吧?”
咒语出口,低沉沙哑,是《鲁班禳灾咒》第七遍的变调。每念一句,铜钱便震一下,像是在敲打某个沉睡的开关。
胎发开始发光。
幽蓝色的光晕自发丝间渗出,渐渐勾勒出一幅模糊星图——北斗偏移,紫微隐现,七杀入命宫,破军临子嗣位。这星盘不对劲,像是被人用刀刻歪了天轨。
“1943年七月初七……寅时三刻?”彭涵汐忽然低语,“那天津卫暴雨倾盆,海河倒灌,可气象局档案里,那天根本没下雨。”
“档案能信?”冉光荣冷笑,“当年负责接生的稳婆,后来全家溺毙在澡堂浴桶里,尸体泡得比馒头还胀。”
他说着,手指猛一发力,哭丧棒深入胎发核心。刹那间,整条缆绳剧烈抖动,如同活蛇般扭起,而那团胎发竟如吸水棉絮般膨胀开来,幻化成一片血雾弥漫的产房景象——
斑驳砖墙,铁架床,墙上挂着一盏煤油灯,灯芯熄灭。一名女子仰躺在床上,满脸冷汗,双手死死抠住床沿。门外传来脚步声,穿黑袍的男人手持青铜匕首,刀尖滴着蜡油般的液体。
“产房不燃灯……”冉光荣喃喃,“血祭代临盆。”
画面戛然而止。
胎发恢复原状,唯有一枚乾隆通宝裂开,露出内藏的微型锁链雕纹——九环相扣,末端连着一枚小小的耳印。
冉光荣盯着那耳印,喉结动了动。
他缓缓抬起右手,摸向自己耳后那道雷击疤痕。皮肤下,似乎有东西在蠕动。
“看来我也不是第一次当工具人。”他自嘲一笑,把裂开的铜钱塞回乾坤袋,“前世债,今生还,挺公平。”
陈清雪仍站在高台中央,指尖距青鸟虚影仅寸许。她的手臂不再僵直,可瞳孔已由灰转紫,像是被某种古老频率共振着。耳边不再是妹妹的哭声,而是一个女人轻哼的摇篮曲,调子古怪,夹杂着古津门方言里的祈福口诀。
“睡吧乖囡,莫怕黑风……门枢不闭,万鬼难通……”
她猛地咬破舌尖,血腥味冲散幻听。同时,冉光荣一个箭步上前,撕下衣角布条塞进她嘴里。那布条浸过辟邪砂液,还带着她前日擦伤时渗出的血迹。
布条入嘴瞬间,竟浮现两个朱砂小字:还债。
陈清雪吐出布条,眼神清明了些。她退后三步,警服袖口滑落,露出小臂胎记——原本静止的八卦图案,边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组,乾位移向坎宫,震爻微微上翘,宛如星图重排。
“这不是胎记。”她声音冷静,“是地图。”
彭涵汐点头,从公文包取出半块定星盘——正是第595章精神领域所见之物。她将其嵌入墙面坤位的凹槽,咔哒一声,严丝合缝。
整座祭坛轰然震动。
军阵图上的士兵齐刷刷转向陈清雪,手中长戟直指她心口。与此同时,地底传来吟唱声,古老苍凉,似僧非僧,似鬼非鬼,混着彭父年轻时的声线低语:
“时辰未到,莫启天门。”
“启不启,我说了算。”冉光荣啐了一口,咬破舌尖,喷血于哭丧棒顶端。红雾缭绕中,他将棒横架定星盘之上,低声喝道:“以我气运,暂代守界精血——校准!”
哭丧棒嗡鸣震颤,定星盘指针猛然逆旋三圈,最终停在“癸亥”位。墙面八卦图随之亮起,阴阳鱼游动,五行流转,竟拼出一座地下迷宫的立体投影——中央是一口古井,井壁刻满《河图》残纹,井底沉着一口青铜鼎。
“b7层不是终点。”彭涵汐眯眼,“是入口。”
就在此时,陈清雪抬手掷出弹壳。她单手转了三圈,力道精准,弹壳划破空气,撞向吟唱声最浓的角落。
砰!
一声枪响,暗格炸裂,飞出一页泛黄黄历残页,飘落在地。日期赫然是:1943年七月初七。
背面朱砂批注四字:产房不燃灯,血祭代临盆。
吟唱声骤停。
死寂回归。
陈清雪瞳孔深处,闪过一丝龙形光影——极淡,转瞬即逝,却让彭涵汐呼吸一滞。
“蛰龙醒了。”她低声道。
冉光荣拔出哭丧棒,抹去棒身血迹。他看向陈清雪,语气难得认真:“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继续当警察抓人,要么当‘门枢’,把自己烧了换天下太平。”
陈清雪没答。
她弯腰拾起那页黄历,指尖抚过“血祭代临盆”五字。纸面突然变得滚烫,墨迹融化,重新凝聚成一行新字:
黎波非黎波,胎发为引,魂归旧躯。
她猛地抬头。
“黎队不是失踪了二十年?”她问,“他是……从来没存在过?”
彭涵汐沉默片刻,摘下眼镜,用袖口擦拭镜片:“有一种仪式,叫‘借尸还魂’。不是死后附体,是——出生前就换魂。”
“所以那个被献祭的婴儿……”陈清雪声音微颤,“根本没死?”
“死了。”冉光荣接口,眼神锋利,“但魂被存着。等合适的身体长大,再塞回去。”
他顿了顿,望向电梯井方向:“黎波肾衰竭?放屁。那是魂魄不全的症状。他体内装的是别人的命。”
话音未落,地面再度震动。
胎发团无风自动,缓缓升起,悬于空中。三枚乾隆通宝同时离地,围绕它旋转,形成一个微型周天轨迹。而冉光荣脖颈处,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道铁索状伤痕——漆黑如墨,深陷皮肉,像是被人用烧红的镣铐烙过。
他摸了摸那伤痕,笑了:“哟,老熟人见面礼还挺重口。”
陈清雪盯着他,忽然道:“你也参加过那场血祭。”
不是疑问。
是陈述。
冉光荣没否认。他只是将哭丧棒扛回肩上,懒洋洋道:“八岁那年我家失火,大家都以为我是唯一幸存者。其实……我是最后一个醒的。”
他眯起眼,望向青铜爵中的青鸟虚影:“那时候我就知道,有些债,逃不掉。”
陈清雪缓缓抬起手,再次伸向青鸟。
这一次,青鸟没有退避。
它轻轻落在她指尖,残翼微动,眼中映出她的脸——却又叠加了一张陌生女子的面容,眉心一点朱砂痣,怀抱婴儿,站在烈焰焚天的祠堂前。
“妈妈……”陈清雪嘴唇轻颤。
青鸟张嘴,无声开口。
陈清雪瞳孔骤缩,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听见一句话,清晰无比,来自千年前的回响:
“你爷爷没完成的事,现在轮到你了。”
冉光荣猛然扑上前,一把扣住她手腕:“别答应!一旦应声,契约就算成立——”
陈清雪甩开他的手。
她站直身体,面对整座祭坛,面对十二姓进贡名录,面对那幅双鱼抱婴图,面对残翼青鸟,面对自己血脉深处传来的召唤。
她缓缓举起身份牌,对准青铜爵。
牌面与爵口相触的刹那,整座地宫响起一声悠远钟鸣。
不是来自雷峰塔。
是来自她胸腔内部。
而就在这一刻,她小臂上的胎记彻底重组完毕——八卦演化为星图,指向津门地下三百米处,一口从未标注在任何地质图上的古井。
井口,刻着两个字:
归墟。
冉光荣盯着那星图,忽然咧嘴一笑:“好家伙,这哪是守界人?分明是修仙版钉子户,祖孙三代都在搞拆迁补偿。”
他话音未落,陈清雪忽然转身,目光锁定他耳后疤痕。
“你不是唯一参与者。”她说,“你是替身。”
冉光荣笑容僵住。
陈清雪一步步逼近:“真正的‘代偿者·壹’,是你保护的人。而你……只是保险。”
她伸手,指尖几乎触到他耳后那道雷痕。
“所以当年火烧全家,真的是意外吗?”
冉光荣没动。
他只是缓缓抬起左手,三枚乾隆通宝在指间翻飞,叮当作响。
其中一枚,边缘刻着极小的篆文:
守陵人·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