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鼎内,金砂悬停在半空,每一粒都像被冻住的星辰,映出千百个扭曲的未来切片。陈清雪的嘴唇仍在轻微颤动,那首摇篮曲的最后一个音节卡在喉间,既未出口,也未收回。她的瞳孔已完全化作竖瞳,银白中缠绕紫电,可身体却僵如石雕——时间流速在她周身塌陷成一口深井,连呼吸都被拉长成无声的嘶鸣。
冉光荣的左手死死攥着哭丧棒,指节泛白,掌心那枚乾隆通宝早已滚烫如炭。他方才喷出的精血并未落地,而是凝在棒身断裂处,与龙骨灰、花生米油混成的黏稠物剧烈翻涌,像是有东西正从器物深处苏醒。他没再看陈清雪,也没去管空中那些诡异的星轨投影,只将棒尖猛然插入她与婴儿之间的裂缝。
“嗡——”
一声低鸣自地脉传来,不是通过空气,而是直接震入骨髓。哭丧棒竟开始反向吸力,将四周弥漫的星辉尽数抽摄入体。金砂组成的祭坛纹路瞬间黯淡,那股无形的旋律压制如同退潮般松动。婴儿闭着的第二只眼微微一颤,唇角笑意凝固。
就在这静默的三秒里,整座青铜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纹不再是随机蔓延,而是沿着某种古老图谱精准延展,最终在鼎壁内侧拼出一幅残缺的北朝碑文——“冉闵不降,魂铸九柱”。
冉光荣喉头一甜,强行咽下。他知道,这不是幻觉,是守界人血脉与器灵共鸣后触发的记忆残片。这根传了十七代的哭丧棒,从来不只是葬仪法器,它是镇压轮回碎片的锁链,而他,不过是最后一任执链者。
津门西郊,核电站地下第七层。
星轨舱内的幽蓝电弧突然炸开,控制台面板接连爆裂,火花四溅。庹亿帆站在原地,西装依旧笔挺,可指尖渗出的血珠却不受控制地飘起,在空中自行排列成微型河图,箭头直指东南方——建文帝陵方位。
他冷笑一声,抬手撕开内衬。九层裹尸布暴露在冷光下,其中三层无火自燃,灰烬盘旋片刻,竟拼出八字:“永乐真身,非我非你。”
“好一个‘非我非你’。”他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母亲,您藏得够深啊。”
话音未落,一枚袖扣上的民国龙洋银币突然发烫变形,背面浮现出极小的“黎”字刻痕。他盯着那字,眼神第一次出现裂痕——那是他亲手刻下的标记,二十年前埋进乱葬岗时,贴在某个婴儿襁褓里的信物。
此刻,它正在融化。
与此同时,南京城外三十公里,荒草掩映的建文帝陵。
封土堆毫无征兆地震颤起来,地面龟裂,裂缝中涌出暗金色雾气。一声龙吟破土而出,震得十里山林簌簌落叶。紧接着,轰然巨响,整座陵墓顶部炸开,碎石飞溅中,一道紫金巨龙冲天而起,鳞片流转着不属于现世的光泽。
最令人窒息的是它的头颅——赫然是黎波的面容,成年形态,双目紧闭,神情肃穆如祭祀之主。龙口微张,一股无形吸力席卷四方。
刹那间,青铜鼎内的哭丧棒剧烈震颤,挣脱冉光荣掌控,化作一道残影射入虚空。刑天斧从陈清雪手中脱落,斧面星辰纹疯狂闪烁,随即被同一股力量拽走。彭涵汐怀中的子母封魂袋猛地弹开,无数符纸纷飞如蝶,尽数吸入龙腹。
每一片龙鳞亮起,便浮现一人姓名:王建国,南京玄武区;李秀英,鼓楼小学教师;张伟,失踪于1998年长江大桥检修……全是历年南京爆炸案遇难者名单,密密麻麻,覆盖龙身七成。
龙尾扫过地面,尘土翻卷,露出半块残碑,上书:“代身者九千七百廿三,唯黎氏未销籍。”
彭涵汐踉跄上前一步,眼镜滑落鼻梁,她却顾不上扶。那数字像一把刀插进记忆——父亲笔记里提过,“代身计划”始于明初,以活人命格模拟帝王星轨,每一代需九千七百廿三人献祭,唯最后一名“黎姓容器”不可注销户籍,否则真身将失控。
“原来……他从来不是幸存者。”她喃喃,“他是唯一没被抹去身份的人。”
话音未落,龙身忽然盘旋升空,脊椎节节凸起,宛如人体脊骨重组。至第七节处,半透明虚影浮现——正是黎波,双手合十,状若祈祷,颈后金纹与鼎内裂纹完全吻合。
冉光荣单膝跪地,耳后疤痕渗出血丝。他看着哭丧棒被吞入龙口,却没有绝望,反而笑了:“有意思,你们以为它是来收法器的?”
他缓缓抬起左手,仅剩的铜钱已被磨得发亮。
“它是来还债的。”
仿佛回应他的话,那条金龙突然仰天长啸,龙口大张,竟将所有吞噬的法器逐一吐出。但模样已变——哭丧棒通体漆黑,表面浮现出北朝文字;刑天斧刃缘多了七道凹槽,形似北斗;子母封魂袋展开时,内衬赫然是《河图残卷》缺失的第三页。
陈清雪终于能动了。她伸手接住刑天斧,指尖触到斧柄瞬间,一股陌生记忆涌入脑海:北国风雪中,一支军队列阵待发,主帅披甲执旗,背后大纛写着“冉”字。下一帧画面却是烈火焚城,妇孺哭嚎,一名孩童被雷击倒,耳后留下焦痕……
她猛地睁眼,看向冉光荣。
他也正望着她,眼神清明,却又藏着万年寒冰。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他咧嘴一笑,叼起一颗用《奇门遁甲》包着的花生米,“我不是什么救世主,我只是个欠了九辈子香火债的掌柜。”
这时,金龙缓缓低头,龙眼睁开一条缝。里面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旋转的星海,中央悬浮着一座倒悬宫殿——永乐宫。
龙口微启,传出的声音并非龙吟,也不是人言,而是一种介于钟磬与电流之间的震动:
“谁……替我……活过?”
无人应答。
风止,云凝,连地脉震颤都暂停了一瞬。
彭涵汐颤抖着手翻开公文包,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三十年前勘探队合影。黎波站在角落,脸被打了个红叉,备注栏写着:“代号‘容器’,孕期0月。”而在他身后,模糊的背景里,竟站着一个穿海派西装的男人,袖扣分明是两枚龙洋银币。
照片右下角,日期印着:1943年7月13日。
“不可能……”她声音发抖,“那时候庹亿帆还没出生……”
话未说完,金龙忽然甩尾,龙爪探下,直取地面残碑。它用利爪抠出“黎”字,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个字按进了自己胸口。
鳞片崩裂,血光迸现。
从中钻出的,不是脏器,而是一截锈迹斑斑的铁索,末端连着一块铭牌,刻着:津门刑警队,编号L-207。
那是黎波的警徽编号。
龙身剧烈扭曲,黎波的虚影在脊椎处痛苦蜷缩。它似乎在抵抗某种植入程序,双手不再合十,而是死死抱住头颅,仿佛要阻止记忆觉醒。
冉光荣突然暴起,扑向哭丧棒。他抓起棒身,毫不犹豫咬破舌尖,将血喷在北朝文字上。
“子午不交,龙骨难归!”他吼出那句祖传秘语,声音穿透时空。
哭丧棒骤然发光,一道黑影自棒中窜出,竟是无数守界人残魂叠加的轮廓,齐声诵念:
“代身九千七百廿三,今召其名——”
名单开始从龙鳞上剥离,化作纸钱纷飞。每一张都写着姓名、生辰、死因,随风飘散,如同超度。
金龙发出痛苦的嘶吼,龙首上的黎波面容开始剥落,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脸——有老人,有孩童,有穿民国制服的士兵,甚至还有一个六岁女孩,白衣赤足,站在海河边。
陈清雪浑身剧震。
那是她妹妹。
可龙口再次开启,吐出的却是一段录音般的机械音:
“检测到血脉冲突……启动备用协议……唤醒第二容器。”
地面剧烈震动,建文帝陵东侧塌陷出一个深坑,坑底静静躺着一口青铜棺,棺盖刻着四个篆字:人间永乐。
棺身缝隙中,渗出丝丝黑雾,凝聚成人形轮廓。那身影瘦削,穿着不合体的明代袈裟,右手缺失拇指,口中隐约可见青铜残片反光。
金龙缓缓转向那具棺材,龙眼中首次流下血泪。
它低下头,像是在朝拜,又像是在认主。
冉光荣握紧哭丧棒,低声说:“看来,真正的永乐真身……一直躺在这里。”
彭涵汐扶了扶眼镜,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可这棺材……是空的。”
风起,吹散最后一片金砂。
棺盖移动了半寸,露出里面一抹藏蓝色衣角——那是津门警局制式警服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