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停了。
不是渐弱,是骤然掐断,像有人伸手捂住了天地的嘴。矿道尽头那扇刻着“阳炉阴铸”的铁门大敞,熔炉室的暗红光晕泼洒而出,在锈蚀的轨道上淌成一条血河。热浪裹着金属焦臭扑面而来,却奇异地不烫皮肤,只往骨头缝里钻,像是被某种活物舔舐。
陈清雪没动。
她盯着高台上那具未完成的活尸——它睁着眼,眼眶里没有瞳孔,只有缓缓旋转的青铜齿轮,发出“咔哒、咔哒”的节拍,与地底那消失的心跳起搏器节奏完全错开。
“最后一个守门人?”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热流吞没,“那你守的是什么?”
活尸嘴唇未启,可整个熔炉室的空气忽然震颤,仿佛有无数细针在耳膜上刮动。那声音再次响起,不再是沙哑低语,而是九个声部叠加的回响,从四面八方涌来:
“守……火。”
话音落,九具围堵的活尸同时后退一步,整齐划一,如同收刀入鞘的士兵。它们脖颈后的金属环微微发亮,映出内层铭文——每一具都刻着不同的编号:L-01 至 L-76。
刘淑雅倒抽一口冷气,嘴角的蜘蛛状血纹突然刺痒,像是有东西在皮下爬行。她下意识抬手去挠,指尖触到温热湿意,低头一看,一缕血丝正从眼角蜿蜒而下。
“它们……不是克隆。”她喃喃,“是序列。”
冉光荣眯眼,左手三枚乾隆通宝在掌心轻轻摩挲,指腹感受着铜钱边缘的磨损纹路。他没看活尸,而是盯着地面——那些接缝处的花生米早已化作黑灰,唯有一粒卡在轨道缝隙里,竟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表面浮现出极淡的星轨纹。
他弯腰拾起,放入口中,没嚼。
咸的。带着一丝铁锈味。
“火?”彭涵汐推了推眼镜,玳瑁框下的眼神锐利如刀,“建文帝当年熔九鼎锻兵,靠的是天火降世。可这矿脉深处,哪来的天火?李家锻造术再精,少了那一口‘先天之焰’,兵器不过废铁。”
她说着,从公文包夹层抽出一张泛黄图纸,边角焦黑,正是《李氏锻兵图谱》残卷。纸面刚展开,边缘便“嗤”地冒起一缕青烟,迅速炭化。
“热源不对。”陈清雪突然开口。她将刑天斧横于胸前,斧刃轻颤,反射出高台活尸胸前那块黑色方碑的倒影。无脸轮廓依旧,但这一次,她注意到碑面深处似乎有微光流转,像封存的火焰在呼吸。
她抬手,以刀尖割破掌心。
血珠滴落,砸在方碑表面。
预想中的滑落并未发生。血珠悬停一瞬,随即被碑面吞噬,如同干涸的土地吸水。紧接着,碑体内部浮现出几道断裂的铭文:
“天火不燃,兵不成魂。”
字迹古拙,笔锋带煞,显然是用某种极寒之物刻入高温材质。
“不是没有火。”冉光荣终于开口,声音懒散中透着狠劲,“是火被封着。”
他蹲下身,哭丧棒轻点地面,三下,精准落在八卦方位的“震、巽、离”三宫。棒身暗金微闪,内部星图第七位——贪狼——忽明忽灭。
地脉传来回应。
不是震动,而是一种“空”的感觉。就像敲鼓,鼓面结实,可鼓腔已空。
“高台下面是空的。”他说,“不是铸造台,是炉心封印。”
彭涵汐立刻翻开笔记,手指快速划过一行行密文:“李家锻兵,需‘三引’:引地脉为骨,引天雷为筋,引母胎余烬为火种。前两者尚可替代,唯独这‘母胎余烬’……传说是建文帝随身携带的龙胎火囊,七十七年前随观测站一同沉入地底。”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陈清雪:“可如果火种还在……只是没人能点燃呢?”
刘淑雅突然踉跄一步,扶住岩壁。
她刚才靠近方碑时,一股灼热直冲脑门,眼前闪过零碎片段:一座巨大的鼎炉悬浮半空,九条龙形锁链缠绕其上,炉口喷出金色火焰,一名素袍男子跪地叩首,身后站着七名持斧侍卫,每把斧刃都刻着“承劫者立”。
“我看到了……”她喘息着,“建文帝在炼斧。但他最后回头说了一句话——”
“什么?”陈清雪问。
“‘天火需母胎余烬,七十七载后,自有代命人归位。’”
空气凝滞。
代命人。
黎波。
身份证尾号L-77,每月十五祭拜不存在的“李参谋”,肾衰竭却活过二十年——所有线索在此刻拧成一股绳,勒向同一个答案。
“他不是容器。”冉光荣缓缓起身,口中花生米终于被碾碎,苦涩弥漫舌尖,“他是火种。”
彭涵汐脸色骤变:“可火种需要引燃。李家锻兵图缺失最后一环——‘天火启钥’。没有这个,就算黎波体内真有余烬,也点不着。”
“未必。”陈清雪盯着刑天斧,斧刃卷口处的铭文“壬午·李氏锻·承劫者立”正微微发烫,“这把斧子,为什么能共鸣?”
“因为它本就是七柄断云斧之一。”彭涵汐快速翻页,找出一幅残图,“你看这里——锻造图谱上,每一柄斧完成前,都需要‘亲族之血’滴入炉心,作为引火信物。可李家血脉早已断绝,谁来献血?”
“不一定非得李家人。”冉光荣忽然笑了,笑得市侩又瘆人,“只要血里带着‘承劫者’的印记就行。”
他看向陈清雪。
她颈后锁链正渗出金色液体,一滴,落在斧刃上,瞬间被吸收。
整把斧子嗡鸣加剧,像是饥渴的野兽嗅到了猎物。
“走。”冉光荣将哭丧棒插回腰间,转身就朝矿道侧方一条狭窄支穴走去,“要找火,先找炉。要引火,得有柴。”
支穴尽头是个废弃冶炼坑,坑壁布满蜂窝状孔洞,残留着千年高温的烙印。空气里漂浮着金属粉尘,吸入一口,喉咙立刻发痒,耳边响起低语般的杂音——有人在哭,有人在笑,还有人在唱一首古老的锻兵谣:
“九鼎熔,龙脊断,
承劫者立,血为炭……”
彭涵汐立刻合上残卷,用公文包封魂袋罩住,可纸角还是“啪”地烧焦一片。
“毒雾致幻。”陈清雪摘下开山刀鞘,撕下太极衫内衬一角,裹住口鼻,“刮壁取渣,找原始记录。”
刘淑雅没等吩咐,已蹲下身,指甲抠进一处深坑,取出一块暗红色矿石,毫不犹豫塞进嘴里。
牙齿咬合的刹那,她全身剧震。
金丝从嘴角炸开,蛛网般爬向太阳穴,眼角血纹崩裂,鲜血顺颊而下。她双目翻白,喉咙里挤出破碎音节:
“建文三年……七月十四……九鼎入炉……天火自东南来……第一斧成,赐名‘断云’……”
画面戛然而止。
她呕出一口带血的碎石,虚弱抬头:“最后一句……他说‘天火需母胎余烬,七十七载后,自有代命人归位’。”
冉光荣蹲下,捡起她吐出的碎渣,放在鼻尖一嗅——不是矿味,是淡淡的檀香混着婴儿襁褓的气息。
“余烬没灭。”他眯眼,“在黎波身上。”
彭涵汐猛地站起:“那就只剩一个问题——怎么点?”
三人沉默。
答案显然藏在更深处。
他们折返主矿道,沿着一条隐蔽岔路前行,最终抵达一扇斑驳铜门。门上三重锁,锁芯嵌着微型齿轮组,结构精密如钟表。
“李家地窖。”彭涵汐低声道,“存放原始锻造图的地方。”
冉光荣没废话,三枚乾隆通宝依次插入锁槽,凭借铜钱厚度差模拟齿轮间隙,指力微调,咔、咔、咔三声轻响,锁芯同步转动。
彭涵汐则将公文包贴于门缝,封魂袋张口,吸出一缕灰雾——那是积压百年的怨念,若不清理,机关会误判为“活物入侵”,触发毒针。
门开了。
地窖幽深,最里端石台上,静静躺着一块矿石。
龙形。
天然形成,头尾俱全,脊背裂纹蜿蜒,竟与刑天斧卷刃处的铭文走向完全一致。
陈清雪走近,伸手欲触。
就在指尖即将碰到矿石的瞬间——
她颈后锁链猛然发烫,金色液体喷涌而出,顺着指尖流入矿石裂缝。
矿石内部,一点赤光倏然亮起。
像一颗心脏,开始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