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卷着硫磺味扑进鼻腔时,冉光荣正把最后一把花生米塞进“渔政097”的引擎盖缝隙。船身锈得像是随时会散架的铁皮棺材,可那三枚乾隆通宝嵌在船首裂口后,整艘船竟像被什么古老契约唤醒了似的,柴油机突突两声,居然点着了。
陈清雪站在甲板边缘,指尖夹着半截爆珠烟,没点。她盯着罗盘——彭涵汐将《河图残卷》的一角浸入液体,烟灰混着灵力搅动一圈,指针猛地一颤,锁死在北纬25°44.6的方向。
“它认得那块石头。”她说,声音压得很低,“不是导航,是招魂。”
刘淑雅蜷在舱门口,牙齿咬得咯咯响。她左脸酒窝渗出一丝黑血,又被海风吹干成暗褐色痂痕。判官笔虚影在掌心忽隐忽现,像信号不良的老电视画面。她没说话,只是把岩芯贴胸藏着,仿佛那是颗替她跳动的心脏。
彭涵汐扶了扶眼镜,双层镜片映出海水深处隐约泛起的红光。“非李即黎”四个歪斜字刻在舱底木板上,字体和族谱错字如出一辙。她蹲下身,手指抚过那道少撇的“李”字,忽然觉得指尖发麻,像是触到了某种跨越千年的电流。
“这船……不是交通工具。”她喃喃,“是信使。”
冉光荣拍了拍哭丧棒,灰布长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没看任何人,只低声说了句:“走水路的人,最怕风平浪静。”
话音落下的瞬间,海面真的静了。
浪停了,连泡沫都不再翻涌。整片海域像一块凝固的黑玻璃,倒映着天空——可天上无云,更无雷。
只有电。
银白色的闪电从虚空中钻出,无声炸裂,划破天幕。那一道道光弧不落地,也不连接云端,而是悬在半空扭曲成环状波纹,如同有人用巨手撕开了时空的布料。
“不对劲。”陈清雪拔枪,又收回去。她的竖瞳微微扩张,看见风暴中心并非气象紊乱,而是一处“锚点”正在松动——就像一根钉子卡在两个世界之间,摇摇欲坠。
刘淑雅突然抱住头,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她看见幻象:无数年代的船只在这片海域重叠闪现——民国货轮载着青铜器沉没,现代科考船爆炸起火,还有一艘战舰,船帆上写着“楼船夜雪瓜洲渡”。
“时间褶皱!”彭涵汐脱口而出,眼镜片上浮现出二十八宿星图,与腋下公文包里的子母封魂袋共振嗡鸣。
就在这时,刑天斧动了。
它原本靠在桅杆边,此刻斧刃自行抬起,指向风暴核心。陈清雪一把抓住斧柄,却感觉不是她在控制武器,而是武器在牵引她的手臂。
她咬牙,顺势挥出一斩。
斧锋劈开空气,没有声音,也没有风。但那一片虚空像是被割裂的幕布,缓缓向两侧退去——露出一道巨大的石门轮廓。
门楣上,篆书三个字清晰可见:
丽山之阴。
始皇陵。
众人僵立原地。没人说话,连呼吸都放轻了。那扇门不该存在,它属于地下三千丈的秦岭腹地,怎么可能出现在东海外海的风暴之中?
彭涵汐的手指微微发抖。“这不是通道……是回响。”她声音沙哑,“有人用‘错字’为引,激活了远古阵基的共鸣。”
冉光荣眯眼看着那扇门,忽然笑了:“嬴政那老头,怕是早算到今天会有群疯子拿着族谱找上门。”
他拾起哭丧棒,用白骨般的左手指节敲了三下地面。三粒花生米从袖中滑落,在甲板上排成九宫步罡的第一式。
“我先进。”他说,“真主不真主的,让俑爷们看看再说。”
陈清雪想拦,却被他抬手止住。“你带枪,留着断后。”他咧嘴一笑,“我要是回不来,记得把我那份花生米撒海里——权当投胎买路钱。”
他迈步走向那道门。
每一步落下,甲板上的花生米便亮起一道微光,仿佛踩碎了时空的薄冰。当他踏入石门刹那,耳边骤然响起无数低语——
“你非真主……你非真主……你非真主……”
声音密密麻麻,来自四面八方,却又像是直接在他颅骨内震荡。他的耳后疤痕一阵刺痛,雷击旧伤隐隐发烫。
可就在他踏进第十步时,低语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齐诵。
三百六十个声音,整齐划一,吟诵着《道德经》第一章: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眼前豁然开朗。
没有棺椁,没有地宫,只有一座巨大环形坑道,三百六十尊兵马俑列阵而立,面朝中央空地,宛如守护某种仪式的核心。它们披甲执戈,姿态肃穆,面部轮廓竟与黎波有七分相似——每一尊,都是不同年龄、不同伤痕的“他”。
冉光荣站在阵心,抬头望去。
这些俑的眼睛,全是闭着的。
但他知道,它们随时能睁开。
他举起哭丧棒,轻轻一点地面。花生米从乾坤袋洒出,在尘土中拼出“李理”二字——第三横,故意少了一撇。
刹那间,最前方一尊右手残缺的俑,掌心忽然浮现暗红色刻痕。
正是那个少撇的“李”字。
与族谱一致,与岩芯一致,与舱底刻字一致。
跨越两千两百年,同一个密码,三次重现。
“原来如此。”冉光荣低声说,“不是错字。”
“是钥匙。”
他弯腰捡起一块碎陶片,发现里面嵌着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物,表面布满细密纹路,像极了现代芯片。他没多看,只将碎片塞进马甲内袋。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陈清雪跟了进来,刑天斧扛在肩上,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通道还在。”她说,“但我们的时间不多。刚才那一斩,好像触发了连锁反应。”
彭涵汐也进了门,眼镜片上的星图仍未消散。她蹲下身,用手帕轻轻拂去一尊俑脸上的浮尘,忽然浑身一震。
“这不是仿制品。”她声音发紧,“这是真俑……而且,它们的陶土里掺了人骨灰。”
刘淑雅最后一个进来,刚踏进一步,判官笔虚影猛然暴涨,几乎凝成实体。她踉跄了一下,扶住俑身才稳住身形。
就在她触碰到那冰冷陶躯的瞬间,脑海中轰然炸开一段记忆——
一个穿蓑衣的老者,在火山口凿字,一边凿,一边念:
“错字为钥,逆读为径。嬴政埋鼎,非为长生,乃为镇劫……”
她猛地睁眼,嘴唇颤抖:“他们早就知道了。秦始皇不是想活,他是想……改命。”
冉光荣望向那尊残手俑,忽然伸手,将自己的三枚乾隆通宝按进其掌心凹槽。
“叮。”
一声轻响。
整座俑阵同时震动。
所有闭合的眼睑,缓缓裂开一条缝。
瞳孔未现,只有幽深黑暗。
但那一刻,冉光荣听见了——
不是声音,是刻在地脉里的意志,顺着哭丧棒传入脑海:
“代代相殉,守此一线。”
他回头看向同伴,嗓音低哑:“我们不是第一个来的。”
“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陈清雪握紧刑天斧,忽然发现斧面映出的不再是《道德经》残篇,而是一幅地图——泰山为鼎,九脉流转,最终汇聚于海底一点。但在地图边缘,还有一行小字,用极细的篆体写着:
“非李即黎,黎者,李之逆。”
她瞳孔微缩。
“黎波……不是容器。”她喃喃,“他是替代品。”
彭涵汐翻动手中的残卷,发现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新字,墨迹鲜红如血:
“二十八宿移位之日,逆五行启,炉心燃。”
刘淑雅突然抬头,望向俑阵深处。
那里,有一尊俑的脸,竟与她梦中凿字的老者一模一样。
它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冉光荣将花生米最后几粒撒向空中,形成北斗残形。天枢依旧黯淡,但其余六星已开始缓慢旋转。
“庹亿帆布局很深。”他说,“但他漏了一点——”
他转身,面向那扇即将闭合的石门。
“古人藏密,从不用完整字。”
“因为他们知道,真正的天机——”
他抬起哭丧棒,杖首嵌着的岩芯微微发烫。
“从来不在对的地方。”
陈清雪迈出一步,准备退出通道。她的靴尖刚触到门槛,忽然顿住。
海风变了。
不再是咸腥,而是混着一股熟悉的气息——香炉灰,纸钱烬,还有……葬礼上烧化的黄符。
她没回头。
只是将爆珠烟塞进嘴里,用力咬破。
清凉感冲上脑门的刹那,她看见妹妹的手再次从海面伸出。
但这回,那只手没有抓她。
而是指向海底,做出一个古老的结印手势。
拇指扣住无名指根,食指直立,宛如召唤。
刘淑雅感到嘴里那股怪味又回来了。
她悄悄舔了舔犬齿。
尖锐依旧。
而耳后的符文,正在缓慢蠕动,像一只即将破茧的虫。
冉光荣最后看了一眼那尊残手俑。
它的掌心,忽然渗出一滴暗红液体,顺着“李”字少撇的那一划,缓缓滴落。
砸在地面的瞬间,泥土裂开一道细缝,露出下方——
一块刻着“渔政097”编号的铜牌,编号尾数,正是0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