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还在飘,但风向变了。
不再是那种能把人骨头缝里寒气都吹出来的阴风,而是带着一丝温润的潮意,像从深海岩层中渗出的气息。子母鼎残骸半陷在废墟中央,青焰已熄,只余一圈暗红裂纹沿着鼎身缓缓跳动,如同垂死心脏的最后搏动。哭丧棒斜插于地,第九道裂痕几乎贯穿整根杖体,表面浮现出蛛网般的血丝——那是冉光荣的命脉在与法器共鸣。
他坐在离鼎三步远的地方,左手掌心摊着三枚碎成粉末的乾隆通宝,铜屑混着干涸的血痂,在夕阳下泛着锈金色的光。他的呼吸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彭涵汐站在黎波面前,手里攥着那枚民国龙洋银币,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发白。她没戴眼镜,眼角细纹在逆光中格外清晰。银币贴上黎波眉心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滋”响,仿佛烧红的铁落入冰水。
“回来。”她说,声音不高,却像刀锋划过青铜。
黎波的眼皮猛地一颤。
他躺在地上已有整整一刻钟,胸口的龙珠纹路时明时灭,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心跳节奏。此刻,那纹路突然剧烈抽搐,一道金线自心口直冲天灵盖,又在额前戛然而止。
刘淑雅跪在他头侧,判官笔虚影悬于鼻尖上方,笔尖滴落一滴墨黑液体,正是一缕尸毒蛊虫炼化的精魄。她咬破舌尖,将血喷在笔杆上,“李”字骤然亮起,如烙铁烫入骨髓。
“醒!”她低喝。
黎波喉结滚动,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溢出——可那不是泪,是血。
殷红中透着金芒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沙地上的一瞬,竟生出半寸嫩绿青草,茎叶舒展,还带露珠。
彭涵汐瞳孔微缩:“纯阳血泪……真的能唤醒地脉?”
话音未落,哭丧棒忽然震颤起来。碎裂的杖身吸收了空气中飘散的血泪雾气,表面浮现出模糊山川走势:黄河九曲、长江奔涌、昆仑横断、长白孤峰……九处光点依次亮起,分别对应津门、洛阳、敦煌、峨眉、衡山、雁荡、大理、崂山,以及最暗的一点——东海深处,波纹与人皮鼓纹路惊人相似。
冉光荣伸手去摸乾坤袋,才发现它早已空空如也。他咧嘴一笑,从马甲内袋掏出最后一张《奇门遁甲》书页,揉成团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吐出来按在地上,权当镇纸。
“地图活不过半炷香。”他抬头看向陈清雪,“你得快点看。”
陈清雪站在鼎旁,刑天斧横握手中,斧刃映照虚空中的九州图。她左眼尚未完全恢复,仍有一圈莲纹残留,但这不妨碍她捕捉光影变化。当第九个光点闪烁时,她忽然抬手划空,斧面拖出一道银痕。
“不是随机分布。”她低声说,“是‘九星连珠’的预演轨迹——有人在用全国地脉模拟天象运转。”
彭涵汐心头一凛。她迅速取出子母封魂袋最后一层空间的符纸,铺在沙地上,试图以父辈遗留的推演术锁定坐标。可每解读一处阵眼,现实世界便传来地震预警的嗡鸣:先是敦煌莫高窟监测站警报启动,紧接着洛阳邙山古墓群出现地裂,第三声来自衡山祝融峰,护林员报告山体有异动。
“动一发而牵九州。”刘淑雅喃喃,“我们正在唤醒一头沉睡的巨兽。”
“不。”冉光荣摇头,“我们只是揭开了盖子。它早就醒了,一直在等这一刻。”
他话音刚落,脚下土地猛然一震。九州图投影开始扭曲,九处光点忽明忽暗,尤其是东海那一点,竟隐隐传出鼓声——低沉、规律,正是夜航船标志性的“阴债阳偿,血偿不过三更鼓”。
刘淑雅脸色骤变,右臂石化已蔓延至肩胛,关节发出咯吱声响。她强撑着抬起判官笔,笔尖点向地图中心:“不能让它继续扩散!必须切断感应!”
彭涵汐咬牙,将龙洋银币拍入沙土,借血脉信物稳住推演模型。同时,她瞥见冉光荣正用三枚碎铜粉摆出三才位,勉强维持地图形态。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这不仅是地理图谱,更是命运契约的具象化。
谁若触碰,谁就得承担代价。
“我知道怎么走了。”陈清雪突然开口。
她举起刑天斧,对着虚空某一点猛然劈下。斧刃未及实体,空气却如玻璃般碎裂,露出一道幽蓝缝隙,里面翻滚着墨色云海与倒悬楼宇。
“王阳明心学构建的知行幻境。”她喘了口气,“入口开了。”
“你怎么知道?”彭涵汐问。
“因为我看见了我自己。”陈清雪目光沉静,“在那边,我正举枪指着一个穿太极衫的小女孩——六岁那年,我没救下妹妹的最后一刻。”
无人再言。
刘淑雅深吸一口气,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抓起一把纸钱塞进嘴里。她咀嚼着,任由尸毒顺着咽喉下滑,换来短暂清明。判官笔再度腾空,笔尖书写八字:“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墨迹落地,竟燃起幽蓝火焰,照亮通往幻境的裂隙边缘。
冉光荣拄着哭丧棒站起来,耳后疤痕渗出血珠,这次没有逆流,而是顺着他脖颈滑落,滴在鼎身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他没擦,只是盯着那血渍慢慢蒸发,留下一个微型罗盘印记。
“走吧。”他说,“别让眼泪白流。”
四人踏入裂隙。
幻境之中,日月颠倒。月亮高悬正午,表面浮现出青铜纹理,像是某种古老仪轨的刻度盘;太阳沉于西陲,却散发冷光,宛如一面冻结的铜镜。
地面由无数残卷铺就,踩上去沙沙作响,每一步都会浮现一段记忆文字:
“格物致知”化作锁链缠绕脚踝,
“诚意正心”凝成雾障遮蔽视线,
“修身齐家”则变成荆棘丛生的道路。
前方站着一群明代术士,身穿补服,头戴四方平定巾,手持玉圭与竹简,口中齐诵:“致良知者,当诛心魔。”
他们面容模糊,唯独眼神锐利如刀。
陈清雪第一个迎上前。一名术士幻化成她妹妹的模样,湿发贴脸,眼中满是怨恨,朝她伸出手:“姐姐,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她没有拔枪,也没有挥斧。
只是向前一步,轻轻握住那只冰冷的手:“这一次,我带你回家。”
术士群微微一震,封锁稍松。
刘淑雅趁机提笔疾书,墨迹化盾护住众人。她的右腿已完全石化,行走艰难,每一步都在地面留下脆裂声。但她嘴角扬起笑意:“原来祖父说的是真的……判官笔认主,不在血脉深浅,而在执念是否纯粹。”
彭涵汐走在最后,手中罗盘指针疯狂旋转,直到某一刻,停在北方偏东十五度。她听见一个低语声,不属于任何一人:
“你背了九世的香火债……这一世该还了。”
她猛地回头,身后只有翻卷的经文之海。
冉光荣走在最前,哭丧棒轻点地面,每一次触碰都让前方道路清晰一分。他忽然停下,耳中传来一阵童谣:
“津门河,流到海,
小娃娃,别过来……”
是他母亲的声音。
他闭了闭眼,继续前行。
幻境深处,一座倒立书院悬浮空中,屋檐滴血,匾额写着“知行堂”三个大字。门口立着一名无面术士,手持一本燃烧的《传习录》,火光映不出影子。
“欲过此门,先斩执念。”其声如风箱拉动。
陈清雪上前一步,刑天斧横于胸前:“我的执念,就是带她回家。”
术士不动。
刘淑雅拄笔而立:“我的执念,是守住太平间那盏长明灯。”
依旧不动。
彭涵汐抚过银币:“我的执念,是弄清楚父亲当年为何写下‘阳魄入鼎’。”
术士微微侧首。
最后,所有目光落在冉光荣身上。
他笑了笑,把最后一口《奇门遁甲》纸渣吐在地上,踩实了。
“我的执念?”他轻声道,“就是活着,活得比谁都久,久到能把你们一个个送走,然后再把自己埋了。”
术士沉默片刻,缓缓让开道路。
书院内,墙壁由无数人脸拼接而成,每一双眼睛都在转动。中央悬着一面铜镜,镜面映出的不是众人面容,而是九处阵眼实时景象:敦煌飞天壁画自动重组为河图洛书图案,衡山石壁渗出黑血,崂山道观钟楼无故自鸣……
忽然,镜中画面一闪,出现一个缺右手拇指的老僧,盘坐于雷峰塔地宫,口中含着一片青铜残片。
他嘴唇微动,无声说出一句话。
冉光荣瞳孔骤缩。
因为他听懂了唇语。
那句话是:“施主,该还债了。”
与此同时,刘淑雅手中的判官笔突然剧烈震动,笔身“李”字爆发出刺目金光。她瞪大双眼,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