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不再流动。
准确地说,是时间在河床上凝固了一瞬。九朵青铜莲花全数绽开,每一片花瓣都裂出幽深缝隙,冷风从其中吹出,带着铁锈与焦骨的气息。那口楠木棺静静横卧,铜镜表面的裂痕如蛛网蔓延,中央最深的一道,正缓缓向外渗血。
陈清雪的双臂已彻底结晶化,金纹攀至脖颈,皮肤下浮现出细密的脉络,像某种古老符文正在重写她的生命。她没有收回手,也没有闭眼,只是望着镜中九张自己的脸——不同年岁,不同神情,唯一相同的是眼中那抹妖异的金光。
而此刻,镜面突然震颤。
不是反射,而是穿透。
一道道裂隙自莲心辐射而出,在空中撕开虚影般的通道。九个方向,九段时空:有明代官道上抬棺夜行的队伍,有民国码头工人拖着铁链沉入江底,还有一道映着末日般的火海城市,楼宇倾塌,人群奔逃如蚁。
但唯有一道,散发着刺鼻的硝烟味。
画面逐渐清晰:胶济铁路某段隧道内,积雪未化,铁轨旁堆满冻僵的民夫尸体。一列日军装甲车停靠在侧,车顶架设着诡异的青铜鼎,鼎身刻满扭曲符文,正汩汩冒着黑烟。几个穿军装的人正将活人一个个塞进鼎中,胸口嵌着微型罗盘,编号与黎波警徽完全一致。
“那是……1943年。”彭涵汐声音发紧,指尖死死压住罗盘边缘,“胶济线第七号隧道。”
冉光荣单膝跪地,哭丧棒深深插入泥沙三尺,左手三枚乾隆通宝捏得发烫。他额角青筋暴起,耳后疤痕再度崩裂,鲜血顺着灰布长衫滑落,在地面汇成微小溪流。乾坤袋里的辟邪砂早已变黑结块,但他仍咬牙将袋子解开,一把把抓出那些硬化的颗粒,撒向四周非主裂隙。
“别看。”他低喝,“那些不是影像,是门。”
话音刚落,一道裂隙中传来孩童啼哭,紧接着是个女人用方言哀求:“求你们放我儿子走……他还小啊!”声音真切得仿佛就在耳边。刘淑雅猛地捂住耳朵,眼角血纹骤然加深,判官笔虚影剧烈晃动,竟自行划破她掌心,滴血落地。
彭涵汐迅速打开子母封魂袋,对准那道裂隙边缘吸扯逸散的记忆残片。墨色雾气涌入袋中,显影出几行歪斜字迹:“癸未年七月初七,阳魄入鼎。”她瞳孔一缩——这是父亲笔记中的笔迹。
“他早就知道。”她喃喃,“这场祭,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陈清雪终于动了。
她缓缓转头,仅剩的左眼尚未完全结晶,竖瞳收缩成一条细线。她凝视着主裂隙中的画面,目光如刀,一层层剥离光影幻象。那是一种逆向解析,像是用意识拆解一段被加密的视频帧。
画面开始稳定。
黑影褪去,露出真容。
一个身穿崭新海派西装的男人站在鼎前,袖扣是两枚民国龙洋银币,手中握着象牙烟嘴。他轻轻一吐,烟嘴中飞出数缕黑雾,钻入鼎内。随着每一次吞吐,鼎身上的符文便亮起一分,而黎波心口的龙珠也随之明灭一次。
“庹亿帆。”陈清雪声音沙哑,却异常冷静,“他在用活人血祭,重启命格献祭系统。”
刘淑雅咬破舌尖,将血滴于判官笔虚影尖端,奋力书写“真”字。血光一闪,画面再度澄澈——那人摘下象牙烟嘴,露出颈部纹身:九星连珠图谱,正与黎波心口龙珠纹路同步闪烁。
“共振。”彭涵汐倒吸一口冷气,“他们命格相连,一个供能,一个操控。”
就在此时,昏迷中的黎波忽然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断续低语:“我不是李参谋……我不该活着……那天雷本该劈死我……”
三人同时转向他。
彭涵汐立即取出《河图残卷》,铺在他额头。纸页泛黄,墨迹斑驳,但当接触到他皮肤的刹那,整卷残图竟微微发光。黎波的眼皮剧烈跳动,口中呢喃加快:
“隧道塌了……日本人逼我们挖山洞……说要建‘地下神国’……可那天打雷……炸了三节车厢……有个穿警服的扑过来把我推开……他说……他说‘你是纯阳命格,不能死’……然后雷就落下来了……”
画面在众人脑海中浮现:昏暗隧道,电闪雷鸣。一名民国警察模样的男子将少年黎波猛地推开,自己却被天雷击中,身体焦黑倒地。临死前,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枚铜牌,塞进黎波衣兜。
铜牌正面刻着“李”字,背面四个小字:纯阳代祭。
彭涵汐猛地翻开残卷批注页,手指停在一栏模糊字迹上:“双生阳体,一替一承。命轮错位,灾劫转移。”
“原来如此。”她声音发抖,“那个‘李参谋’根本不是什么勘探队员……他是替身。真正的祭品应该是黎波,但他被换了。”
冉光荣冷笑一声,吐出口中带血的铜屑:“所以这二十年来,他每个月十五去乱葬岗祭拜的,根本不是战友。是他自己——那个本该死去的‘李参谋’。”
陈清雪低头看向自己掌心的莲花烙印,它正微微发烫,频率与黎波心跳完全一致。
“整个阵法的核心钥匙,从来都不是我。”她说,“是黎波。他的命格被置换,成了永续供能的容器。而我……只是用来唤醒系统的触发器。”
彭涵汐猛然抬头,罗盘指针疯狂旋转后定格在主裂隙方向。她双手稳住仪器,将《河图残卷》一角压在盘心,低声念诵一段古咒。奇异的是,裂隙边缘竟微微偏移,像是被无形之力牵引。
“我能短暂操控它。”她惊喜又惊惧,“只要残卷还在,我就能源源不断地接收父亲留下的信息碎片。”
冉光荣却神色凝重:“你能控一时,控不了一世。你看那边。”
他指向铜镜。
镜中九张脸依旧静止,但中央那张缓缓睁开了眼。
嘴角扬起。
与此同时,主裂隙内的画面突变——
庹亿帆转身,面向镜头,仿佛能看见他们。他抬起手,轻轻敲了敲象牙烟嘴,嘴角勾起一抹讥笑。下一秒,他将烟嘴插入鼎口,黑雾狂涌而出。
鼎内火焰暴涨,照亮整个隧道。
数百具尸体胸口的微型罗盘同时亮起,红光交织成一张巨大命盘,中央赫然是黎波的名字,下方标注一行小字:
【纯阳命格·持续供能中】
而在这命盘最上方,浮现出九个空位,每个位置都标注着“守界人血脉”。
其中一个,已被点亮。
名字是:陈清雪
“他在补全阵眼。”彭涵汐声音颤抖,“九个守界人血脉,对应九道时空裂隙。每完成一次献祭,就能打通一个时间节点,最终重构整个命格体系。”
冉光荣盯着哭丧棒,第九道裂痕几乎贯穿整根棒身,随时可能断裂。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张《奇门遁甲》书页,包着最后几粒花生米,塞进嘴里慢慢嚼碎。
不是为了辟邪。
是为了清醒。
他知道,接下来他们面对的,不再是某个反派的阴谋。
而是一场跨越百年的系统性收割。
“所以这一切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刘淑雅艰难开口,眼角血纹已爬至太阳穴,“他想干什么?”
没人回答。
因为就在这时,黎波忽然睁开眼。
不是清醒,而是失控。
他的瞳孔扩散,口中不断重复一句话:“阳魄入鼎……阳魄入鼎……阳魄入鼎……”
彭涵汐立刻将残卷覆于他额头,试图稳定意识。可这一次,投影并未显现历史场景,而是浮现出一幅全新的画面:
1943年,同一隧道。
但这次,视角来自鼎内。
无数灵魂在熔浆中翻滚,其中有民夫、战俘、还有穿着现代警服的人——包括黎波自己。而在最深处,一具焦黑的躯体缓缓坐起,胸前挂着那枚“李”字铜牌。
他抬起头。
面容与黎波一模一样。
只是双眼全白,无神地看着上方。
画面外传来低语,不是通过耳朵听见的,而是直接烙印在意识里:
“你们以为他在替你死?”
“错了。”
“他才是真身。”
“你,才是影子。”
彭涵汐猛地收手,残卷瞬间焦黑卷曲,冒出青烟。她踉跄后退,脸色惨白。
“这不是记忆回溯。”她喘息着,“这是……未来预警。”
陈清雪缓缓站起身,结晶化的右臂垂在身侧,金纹仍在蔓延。她望向主裂隙中的庹亿帆,声音平静得可怕:
“所以他根本不在乎我们能不能阻止他。”
“因为他已经赢了。”
“从一百年前,就把棋子埋好了。”
冉光荣咬破舌尖,将血喷在哭丧棒最后一道裂痕上。棒身嗡鸣,却再无法召唤任何灵体。他知道,这件传承千年的法器,即将走到尽头。
彭涵汐握紧罗盘,指针染上暗红,映出父亲最后一行批注:
【癸未年七月初七,阳魄入鼎。壬午年七月初七,阴债阳偿。】
两个日期,相隔整整一个甲子。
而今天,正是壬午年七月初六。
差一天。
差一场血祭。
差一次开门。
刘淑雅忽然跪倒在地,判官笔虚影剧烈震颤,笔尖直指铜镜。她嘴唇发紫,一字一顿挤出最后的话:
“镜子……不是终点。”
“它是……中转站。”
话音未落,主裂隙猛然扩张,一股强大吸力从中传来。陈清雪掌心的莲花烙印骤然灼热,竟开始脱离皮肤,悬浮半空,朝着裂隙缓缓飘去。
冉光荣扑上去抓她手腕。
指尖触到的,已是冰冷的晶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