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粒从指缝间滑落,像时间本身在倒流。
那只警靴静静躺在塌陷的坑口边缘,编号0723的刻痕被风沙磨得发白。陈清雪的手还搭在刘淑雅后颈,掌心残留着方才那一拽的力道。她没松手,也没说话,只是盯着那靴筒——太规整了,不像挣扎时留下的,倒像是特意摆出来的祭品。
“别看。”冉光荣低喝,哭丧棒已横插进流沙中,三枚乾隆通宝沿着杖身排列,发出细微的震颤声。他左手指节泛白,捏着最后一把花生米,碎壳混着血丝从掌心漏下,“这沙子吃人不吐骨头。”
话音未落,脚下地面猛然一软。
彭涵汐刚迈出半步,高跟鞋跟便陷进了湿漉漉的沙层。她低头,看见银钉露出一截,正迅速变黑。下一瞬,整片沙地如呼吸般起伏,裂开蛛网状的缝隙,将四人吞入地下。
坠落不过数息,却仿佛穿越四季轮回。
初是灼热,沙粒烫得皮肤起泡;继而刺骨寒意袭来,像跌进冰封千年的井底;最后,四周归于死寂,唯有脚下传来黏腻触感——不是沙,是水银。泛着幽光的液面漂浮着细碎纸钱灰,一碰即燃,又瞬间熄灭,留下焦臭。
头顶沙壁缓缓合拢,如同巨兽闭眼。
“八卦生死阵。”冉光荣抹去耳后渗出的血,将哭丧棒斜插地面,花生米残香随气流扩散,在空中凝成一道微弱金线,“乾位有生门,但……走不通。”
“为什么?”刘淑雅声音发抖,左颊酒窝渗出金色液体,滴入水银即化作青烟。
“因为生门上压着‘情’字。”他冷笑,“谁最怕什么,门就显什么。这不是破阵,是剖心。”
话音刚落,八方流沙开始旋转。
东方震位涌出火海幻影——冉光荣八岁那夜,木屋崩塌,母亲的手伸出窗口,却被雷火劈断。他喉结动了动,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滚落在花生米纸上,竟自动拼出“巽”字卦象。
南方离位烈焰腾起,映出海河深夜波涛。陈清雪瞳孔骤缩,右手本能摸向枪套,却发现开山刀早已出鞘,刀尖正指着自己倒影——水中浮起一个小女孩,嘴唇开合,说的不是“救我”,而是:“你迟到了。”
她咬破舌尖,血腥味冲散幻觉。
西北方乾位沙流突停,浮现一幕民国街景:一名戴眼镜的术士蹲在实验室角落,往黎波怀中塞引爆装置。彭涵汐呼吸一滞,那背影……和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她猛地摘下玳瑁镜,指尖划过眼底银丝,血滴落地,封魂袋自行打开,吸走那缕残影。
“不是他。”她喃喃,“可谁又能证明?”
刘淑雅突然弯腰,抓起一把混着水银的沙粒塞入口中。咀嚼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双眼翻白,吐出一口墨绿雾气:“有人……在写《道德经》……用血写的……快写完了……”
雾气散去,半句经文浮现空中: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
字迹歪斜,似临终所书。
“第八章。”陈清雪低语,“玄铁板上的批注也是这一章。”
她抬起手,掌心血痕未干,忽然按向眉心。一阵剧痛撕裂神经,右眼视野骤然扭曲——瞳孔裂变为竖形,映出阵眼所在:沙丘中央,一本虚幻《河图》悬浮半空,页角写着“癸亥祭日”。
“破阵要血。”她收回手,声音冷得像刀出鞘,“至亲之血,重写《道德经》第八章。”
空气凝固。
四人无亲缘,谁算至亲?
冉光荣嗤笑一声,撕下马甲一角,蘸血欲写。笔画未成,地面轰然震动,水银沸腾,反扑而上,将他逼退三步。
“不行。”彭涵汐轻声道,“血不对。”
她沉默片刻,取下眼镜,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二十年前,她在父亲书房见过同样的眼神——执迷、决绝、甘愿赴死。
“那就……由我来写。”她说。
没有豪言,没有悲壮,只有指尖划破皮肤的声音。
血落沙面,第一个字是“上”。
刹那间,天地失声。
沙层深处传来铁链拖动声,接着是一阵整齐的脚步,仿佛千军万马自地底苏醒。彭涵汐继续书写,每一笔都像在割自己的命。当写到“故能载鼎”时,整座阵法剧烈震颤,沙地裂开,爬出无数披甲亡魂。
明盔、断刀、残旗。
但他们手臂上,缠着一条黑色布条,绣着三个小字:
夜航船。
“不可能!”冉光荣怒吼,哭丧棒横扫,击碎一名亡魂头颅。颅骨裂开,飞出的不是脑浆,而是一张民国纸钱,上面印着“阴债阳偿”。
陈清雪瞳孔收缩,竖眼中倒影更清晰了——那些亡魂胸口,竟嵌着微型铜铃,铃舌刻着象牙纹路。
庹亿帆的烟嘴。
“他早就在布局。”她低声,“用历史当棋盘,死人当棋子。”
彭涵汐仍在写,血已流到手腕。
最后一个字落下,沙面经文金光一闪,随即崩解。地面轰然塌陷,露出一道青铜门扉,门环为双鱼衔尾,中央刻着八个篆字:
“水囚非死,逆命者昌。”
门缝中渗出冷雾,夹杂檀香与尸蜡气息。
刘淑雅踉跄后退,手中铜钱残片烫得几乎握不住。“甲子”二字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古老符号:“癸亥”与“壬子”,正缓缓交融,化作一只乌鸦轮廓。
“祭祀……要开始了。”她牙齿打颤,“他们不是要复活谁……是要换天。”
冉光荣盯着青铜门,忽然笑了。
“我说怎么选鸣沙山。”他舔掉唇边血沫,“这里埋的不只是蜡尸……还有第一具‘替命俑’。”
话音未落,一名亡魂突然转向彭涵汐,单膝跪地,从怀中掏出半块青铜牌,双手奉上。
她颤抖着接过。
编号:津刑0723。
背面刻着两个字:李·参。
“李参谋?”她怔住,“可档案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陈清雪蹲下身,拂开亡魂颈间长发。那张脸腐烂不堪,但耳后有一道旧疤——和黎波的一模一样。
“不是没有。”她声音沙哑,“是被人删了。”
远处,沙丘再次隆起,一道弧线逼近。彭涵汐的公文包嗡鸣不止,河图残卷自行翻页,停在一幅星宿图——与黎波后背胎记完全吻合。
“他们用他的魂做引。”刘淑雅忽然抬头,“不止是容器……他是钥匙。”
冉光荣将最后一粒花生米含入口中,咬碎。豆腥味混着血,在舌尖炸开。
“那就让他开门。”他说,“看看里面关的,到底是鬼,还是人。”
陈清雪站起身,开山刀归鞘,右手缓缓抚过枪套。她不再看那些亡魂,也不再看青铜门,而是望向脚下流动的水银。
那里,倒映着她的竖瞳。
以及,一个从未见过的画面——
一座倒悬的塔,塔顶站着个穿太极衫的小女孩,手中牵着一根红线,另一端,系在黎波的脚踝上。
她猛地眨眼。
画面消失。
“准备突围。”她下令,“生门在东,但我怀疑那是饵。”
“我知道。”冉光荣咧嘴,耳后疤痕崩裂,血顺着脖颈流入衣领,“所以咱们走死门。”
彭涵汐收起青铜牌,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已不似刚才那般迷茫。
“你们先走。”她说,“我要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刘淑雅问。
“我父亲当年,是不是也站在这里,写下过同样的字。”
她走向青铜门,指尖再次划破,鲜血滴落门缝。
刹那间,门内传出一声极轻的敲击。
咚。
像有人在棺材内叩击内壁。
沙尘开始从头顶簌簌落下,速度越来越快。冉光荣将哭丧棒插入腰带,拉起刘淑雅就跑。陈清雪断后,回身一刀劈向最近的亡魂,刀光闪过,《六韬》铭文亮起一瞬,那魂体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哀鸣。
彭涵汐没有动。
她看着门缝中渗出的雾气,渐渐凝成人形轮廓。那身影瘦削,戴着眼镜,手里攥着一本笔记。
她认得那本子。
封面写着:《河图残卷·初稿》。
她的手伸向雾中,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身影的瞬间——
沙地彻底塌陷。
整片八卦阵向下沉降,水银如潮水倒灌,青铜门缓缓闭合,将那道人影重新吞没。
彭涵汐坠落前最后看到的,是门缝中一闪而过的龙洋银币。
袖扣样式,海派西装。
她终于明白,为何父亲二十年前失踪那天,穿的是最体面的一套衣服。
风停了。
沙丘表面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玄铁板边缘,一滴金色血液正缓缓滑落,滴在编号0723的警靴上,晕开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