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门闭合的刹那,空气像被抽干的真空,五脏六腑都往喉咙口挤。黎波咬着那支爆珠烟,烟草的辛辣混着金属味在舌尖炸开,烟丝早已被唾液浸透,却还死死抵在齿间——像是陈清雪塞进来的不是烟,而是根钉子,把他钉在这条不该走的路上。
脚底触地,不是泥,是某种温热的、微微起伏的土层,像踩在沉睡巨兽的皮囊上。四周探方纵横,竹竿支起的遮雨棚歪斜断裂,考古用的探铲半埋在泥里,锈得像块废铁。远处几顶帐篷塌了半边,帆布上印着“良渚遗址第三期发掘组”的字样,墨迹被雨水泡得发晕,像一句没写完的遗言。
“良渚……”刘淑雅喘了口气,左脸酒窝抽了一下,皮下虫影蠕动,“三百米地下……有东西在叫。”
冉光荣没接话。他低头看手,三枚乾隆通宝还攥在掌心,边缘发黑,像是被高温灼烧过。哭丧棒斜扛肩上,棒身焦痕未散,书页残角在风里轻颤,像只快死的蝶。他抬脚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得极稳,仿佛脚下不是遗址,而是生死簿上刚划出的一道横线。
陈清雪紧随其后,刑天斧横在臂弯,斧刃内侧纹路不再搏动,反而凝成一片暗红,像是血渗进了金属。她没点烟,也没转弹壳,只是用拇指反复摩挲斧柄末端那道刻痕——《六韬》里的“地之刚柔,莫不为利”。
探方深处,一座半塌的祭祀坑旁,静静立着一只陶罐。
高约三尺,通体漆黑,表面浮雕着神人兽面纹,兽口大张,獠牙交错,人面居中,双目凸出,瞳孔位置嵌着两粒青金石,在昏光下幽幽反光。罐口封着一层蜡质,隐约可见内里堆叠的龟甲与竹简。
“它在等我们。”黎波低声道,声音干得像砂纸磨墙。
刘淑雅突然踉跄一步,指尖触到罐底青苔。那苔藓绿得不正常,泛着油光,像活物。她咬破指尖,血珠滴落,纸钱蛊虫立刻从指缝钻出,一头扎进苔藓。虫身剧烈震颤,随即炸成一团黑雾,雾中浮现出三秒画面——
一间老式客厅,墙上挂钟指向子时。一个女人倒在地上,脖颈缠着电话线,双眼圆睁。男人跪在她身旁,手里攥着半截断线,满脸是血,分不清是哭还是笑。
画面一闪而灭。
“那是……我老婆。”黎波喉咙里滚出一句,像被什么卡住,“2035年,十一月十一号,子时。”
陈清雪猛地抬头,瞳孔骤缩。那女人脖颈上的勒痕,弧度、深浅、甚至皮肤撕裂的走向——和她妹妹案卷照片上的伤痕,一模一样。
“不可能。”她声音发冷,“我妹妹是1993年死的。”
“时间褶皱。”冉光荣盯着陶罐,缓缓将三枚铜钱按进罐身裂缝,“预言不是未来,是已经被写好的剧本。有人在用我们的命,演一场老戏。”
话音未落,陶罐嗡鸣一声,蜡封裂开细纹。一股无形波纹扩散开来,探方内的空气突然扭曲,光线像被水浸过,层层叠叠地折叠起来。
五人同时陷入幻象。
“………………”
客厅灯亮着,暖黄,像过年。
黎波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女儿的画,蜡笔涂的,一家三口手拉手,天上飘着彩虹。妻子在厨房热汤,哼着老歌,声音温柔。女儿趴地毯上拼图,小声念:“爸爸,明天带我去动物园吗?”
“去。”黎波笑着说,“爸爸答应你。”
下一瞬,灯灭。
黑暗中,电话铃响。
他起身去接,听筒里只有电流声。回头时,妻女不见了。客厅空荡,墙上挂钟停在子时。电话线从听筒垂下,另一端缠在妻子脖子上。女儿缩在角落,双眼翻白,嘴里塞着半张烧焦的纸钱。
“为什么?”他扑过去,撕扯电话线,“我不是说好了带你们去动物园吗!”
画面外,有低笑。
镜头拉远,客厅四壁剥落,露出砖石结构——竟与漳州火山暗河尽头的青铜门一模一样。门环样式、纹路走向,分毫不差。
“……………………”
幻象碎裂。
陈清雪一斧劈出,刑天斧斩在空气上,却震出一声凄厉女声:“哥……水里有灯……”那是她妹妹死前最后一句话,六岁那年,海河夜雾里,她听见的呢喃。
她喘着气,额角青筋暴起,眼底血丝密布。三十年了,她靠不闭眼活着,可此刻,眼皮重得像压了铅块。
冉光荣将哭丧棒轻敲陶罐,三枚铜钱共振,发出短促哨音——民国警局夜巡用的铜哨,专破邪祟迷魂。音波扫过,幻象残影如玻璃般片片剥落。
刘淑雅单膝跪地,嘴角溢血,指尖在泥地上划出一道符。判官笔虚影自她背后升起,笔尖蘸血,在空中划过“…………………………”
半透明的笔记本浮现,悬浮在探方上空。
纸页泛黄,边角焦黑,残留一个“李”字偏旁。本子摊开,字迹随众人视线移动而变化:
【实验编号:t-0723】
【宿主:黎波】
【状态:第一次时间循环启动】
【观测项:命运履约率、记忆侵蚀速度、情感崩溃阈值】
【记录者:Y.F.】
“Y.F.”冉光荣念出缩写,眼神冷得像冰,“庹亿帆。”
刘淑雅指尖颤抖,判官笔虚影缓缓移动,笔尖指向笔记本右侧阴影处……………
一个男人蹲在那里,西装笔挺,袖扣是两枚民国龙洋。他手里握着象牙烟嘴,正低头书写,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像蛇爬过枯叶。
正是庹亿帆。
他抬头,嘴角微扬,却没看任何人,而是望向笔记本上方——仿佛那里有台无形的摄像机,正直播这场命运审判。
“他在记录。”陈清雪低声道,“不是观察,是实验。我们不是人,是数据。”
黎波一步步走向笔记本,每走一步,脚印都泛起黑水,像踩在腐烂的沼泽上。他盯着那行“第一次时间循环”,忽然笑了。
“所以……我老婆还没死?”
“所以你杀她,是必然?”冉光荣盯着陶罐内壁,终于看清那行小字——“津刑0723,杀妻于子时”。字体,竟与他枪身黄页编号的刻痕,出自同一把刀。
刘淑雅突然抬头,判官笔虚影猛地点向笔记本边缘。焦痕深处,隐约浮现一行极小的批注:
【警告:李姓血脉觉醒将导致循环崩解,建议提前置换容器。】
“李……”冉光荣喃喃,“黎是李的变体?”
笔记本忽然抖动,页面自动翻动,露出下一页:
【实验日志 1993.10.27】
【李参谋拒绝履约,门内传出哀嚎。最终由津刑0723代签。】
【代价:妻离子散,魂魄七分。】
【备注:此为第一次循环起点。】
“李参谋……”黎波声音发颤,“我每月祭拜的那个‘李参谋’……是我自己?”
笔记本猛地合拢,化作灰烬飘散。探方内灯光忽明忽暗,远处帐篷无风自动,像是有人在里面走动。
陈清雪突然抬斧,刑天斧横扫,斧刃擦过空气,斩下一片虚影——
庹亿帆的残影被劈成两半,烟雾般消散。但他最后的表情,定格在嘴角那抹笑上,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他在看。”刘淑雅低声道,“不止这一次。他看过很多次了。”
冉光荣蹲下,从乾坤袋里抓出一把花生米,撒向陶罐。米粒悬在半空,排列成三个字:
“第一次。”
不是疑问,是确认。
他们不是在打破预言。
他们正一步步,走进早已写好的结局。
陈清雪走到陶罐前,伸手触碰内壁铭文。指尖刚碰到“杀妻于子时”那几个字,罐身突然震动,青金石眼珠缓缓转动,直勾勾盯住她。
她瞳孔骤缩。
那眼里,映出的不是她的脸。
是她妹妹,六岁那年,被拖入海河前的最后一眼。
而妹妹的身后,站着一个穿海派西装的男人,手里拿着象牙烟嘴,正对着她微笑。
陈清雪猛地抽手,刑天斧当啷落地。
她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斧柄,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翻页声。
像有人,在黑暗中,合上了记录本。
探方深处,陶罐的蜡封彻底碎裂,龟甲与竹简滑落一地。其中一片竹简翻转过来,露出背面刻字:
【循环重启。】
【观测者就位。】
【剧本,开始。】
黎波站在罐前,缓缓摘下嘴里的爆珠烟。
烟头早已熄灭,滤嘴上留着深深牙印,像某种契约的签名。
他抬头,望向遗址上方灰蒙蒙的天。
“这次……”他低声说,“我不想签了。”
话音未落,脚下的土地突然传来震动。
不是地震。
是心跳。
像是三百米地底,有扇门,正缓缓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