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底的搏动声像一柄钝刀,一下下刮着耳膜。那座血肉信号塔不再收缩,十八根穿心钉悬停在黎波头顶,钉尖离百会穴三寸,稳如秤砣压心。陈清雪的刑天斧仍举在半空,冷焰凝而不散,映得她眼底一片青灰。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指节微微一收,斧刃偏了半寸——不是退让,是等待。
彭涵汐的眼镜裂痕横贯右镜片,左眼瞳孔里数字残影尚未褪去,像一串未读完的死亡编码。她没再看塔,而是缓缓蹲下,指尖抚过塔基上黎波的生辰八字。那刻痕深处,荧光液体正缓缓渗出,颜色与警徽残片的编码液毫无二致。
“兼容……”她低声重复,像是在咀嚼这个词的毒性,“不是巧合,是设计。”
刘淑雅的蛊虫缩回耳道,但左耳裂口仍在渗血,黏液顺着脸颊滑落,在泥沙上积成一小滩。她忽然抬手,将血抹在塔基边缘一道凹槽上。血迹刚触地,凹槽竟微微发烫,像是被什么唤醒了。
冉光荣一直没说话。他蹲在黎波身边,哭丧棒拄地,棒头那枚乾隆通宝早已被塔体吞噬,只剩铜绿斑驳的杖身。他左手三枚铜钱仍紧紧捏在掌心,指节发白。耳后疤痕的血已凝成暗痂,可那道裂口却隐隐跳动,仿佛皮下有东西在爬。
“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刘淑雅忽然开口,声音发涩。
“谁?”陈清雪问。
“黎波。”刘淑雅盯着那滩血,“他刚才说‘杀了她’,可他眼睛是灰的,像死人。可他的魂……还在挣扎。”
话音未落,黎波的手指猛地抽搐了一下。
不是昏迷中的痉挛,是清醒前的预兆。
彭涵汐瞳孔一缩,立刻抬手按住子母封魂袋,灰雾涌出,却不是扑向塔体,而是缠上黎波手腕,形成一道临时封印。她低声道:“别让他彻底醒,意识太弱,会被塔吸走。”
可黎波的喉咙里已经挤出声音。
“我右肩的疤……”他嗓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铁皮,“不是胎记。”
众人一静。
“是封魂钉孔。”
他缓缓抬起手,撕开右肩衣料。皮肉翻开,露出九个深褐色的圆形疤痕,排列成北斗状,每个孔洞边缘都泛着青铜锈色的纹路,像是被某种古老金属反复穿刺过。
刘淑雅倒抽一口冷气:“这纹路……和夜航船的人皮鼓一样。”
“不止。”冉光荣蹲下身,用哭丧棒轻轻点过那九个孔,“这是‘九阴锁魂阵’的眼位。当年刘伯温镇压龙脉,用的就是这种钉魂法。可……”他抬头看向黎波,“你不是玄门中人,怎么会被钉?”
黎波喘了口气,嘴角溢出黑血:“因为……我自愿的。”
“二十年前,勘探队挖的不是龙脉。”他闭了闭眼,“是‘人鼎’。一个活体风水阵,用活人做桩,镇住江底阴脉。我……是第一个被选中的‘活碑’。”
陈清雪眼神一凛:“所以你右肩的钉孔,是当年被钉进去的?”
“不。”黎波摇头,“是后来补的。第一次钉,是在我儿子身上。”
空气骤然凝固。
“什么?”彭涵汐声音微颤。
“我儿子……六岁那年,被他们抓去当‘鼎心’。”黎波声音低下去,“他们说,只有至亲之血,才能激活‘人鼎’。我跪着求他们,用我换他。他们答应了,但条件是——我得背下整个阵法,成为‘活碑’,替他们守二十年。”
他抬起手,指向信号塔:“现在,塔要完成最后一步。它需要一个‘开关’,一个能同时连接生者与死者频率的人。我……就是那个开关。”
冉光荣缓缓站起身,左手三枚铜钱在掌心转动,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他盯着那九个钉孔,忽然道:“所以你一直没死,是因为魂魄被钉在这阵法里,成了锚点?”
“对。”黎波苦笑,“我不死,塔就不能启动。我死,所有人魂魄都会被上传,变成数据。可只要我还活着……它就得等。”
陈清雪握紧刑天斧,冷焰微微跳动:“那现在怎么办?杀塔,等于杀你。不杀,系统继续运行。”
“不一定。”彭涵汐突然开口。
她摘下眼镜,右镜片彻底碎裂,左眼瞳孔中数字残影仍未消散。她咬破指尖,血珠滚落,滴在塔基上黎波的生辰八字刻痕处。
血渗入刻痕,地面竟微微震动。
“我刚才发现……”她声音冷静,“黎波的警徽编号后六位,和‘子午流注’的时辰穴位完全吻合。这不是随机编码,是命理坐标。”
她蹲下身,以血为墨,在塔基空白处迅速画出一道残缺的河图纹路。指尖划过,血线蜿蜒,补全了“兑宫归藏”一篇。
“《河图残卷》缺了三页,但我可以用现实阵法反推。”她低声道,“魂魄不灭,需以至亲之血为引,方能破契。”
“至亲之血?”刘淑雅皱眉,“你是说……要拿他儿子的血?可他儿子……”
“不一定非得人活着。”彭涵汐盯着那血绘的河图,“只要血契未断,哪怕只剩一滴血、一张照片、一块骨灰,都能成为引子。”
话音未落,塔基上那道凹槽突然泛起微光。
众人低头。
凹槽中,竟缓缓浮现出半张孩童照片。
泛黄,边缘焦黑,像是从大火中抢出来的。照片上是个男孩,约莫五六岁,穿着旧式背带裤,笑得露出缺牙。背面空白,但焦痕的走向,与黎波钱包中唯一留存的“全家福”烧毁痕迹,完全一致。
“这不可能……”黎波声音发抖,“那张全家福……早就烧了。我儿子……也……”
“可血契还在。”彭涵汐轻声道,“魂魄认的不是生死,是血脉频率。”
冉光荣蹲下身,用哭丧棒蘸了蘸黎波肩头渗出的血,在泥沙上画出一道“子母连心符”。符成瞬间,照片竟微微发烫,像是被唤醒了什么。
“你们想错了。”他冷声道,“不是要血来杀,是要血来认。”
“血祭,不是献祭,是唤醒。”
刘淑雅呼吸一滞:“你是说……只要用他儿子的血触碰这照片,就能激活血契,反向破解魂缚?”
“对。”冉光荣抬头,“塔要的是‘开关’,可我们给它‘钥匙’。”
陈清雪盯着照片,忽然眯眼。
她抬起刑天斧,冷焰斜照,映在孩童左耳后方。那里有一小痣,位置极偏,若不细看,根本不会注意。
可她注意到了。
那颗痣的形状,竟与雷峰塔地宫佛龛中供奉的青铜爵残片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她没说话,只是悄然将照片边缘的焦痕纹路,刻入斧柄暗槽。动作极轻,像是怕惊醒什么。
彭涵汐看着那半张照片,忽然道:“黎波,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黎波闭了闭眼:“黎小舟。他六岁那年……被他们带走,再没回来。”
“可照片还在。”彭涵汐低声道,“说明有人想让他被找到。”
“谁?”刘淑雅问。
“不知道。”彭涵汐戴上眼镜,裂痕横贯镜片,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但能留下这张照片的人,一定知道‘人鼎’的秘密。而且……”她顿了顿,“他不想让这个阵法完成。”
冉光荣站起身,哭丧棒拄地,铜钱轻响。他看向信号塔,塔体仍在搏动,穿心钉悬而不落。
“现在问题来了。”他淡淡道,“我们是要毁塔,还是破契?”
“破契。”陈清雪斩钉截铁,“毁塔等于杀黎波。破契,才能救所有人。”
“可代价呢?”刘淑雅问,“用他儿子的血唤醒血契,会不会……让他儿子的魂魄也被卷进来?”
“会。”彭涵汐点头,“但这是唯一能切断魂契的方式。否则,黎波会一直被钉在这里,直到魂飞魄散。”
黎波躺在地上,呼吸微弱,可眼神却清醒得可怕。他盯着那半张照片,忽然道:“如果……用我儿子的血,能结束这一切……我愿意。”
“你确定?”冉光荣看着他,“一旦启动,你儿子的魂魄可能也会被牵连。他可能……再也无法投胎。”
“我欠他的。”黎波声音极轻,“我没能保护他。如果这次……能用我的命,换他一次解脱……我认。”
陈清雪握紧刑天斧,冷焰缓缓熄灭。她看向彭涵汐:“怎么启动?”
彭涵汐深吸一口气:“需要至亲之血触碰照片,同时由守界人以‘子母连心符’引导血脉共鸣。血一旦渗入凹槽,阵法就会反向运转,魂契自解。”
“守界人?”刘淑雅看向冉光荣。
冉光荣没说话,只是抬起左手,三枚乾隆通宝在掌心翻转。他蹲下身,将铜钱按在“子母连心符”四角,随即咬破指尖,血滴入符心。
符纹亮起,泛出淡淡金光。
彭涵汐拿起那半张照片,递给陈清雪:“你来。你是武将命格,煞气能护魂。”
陈清雪接过照片,指尖触到那焦痕边缘,竟感到一丝温热。
她低头,看向黎波。
黎波看着她,轻轻点头。
她抬起手,将照片缓缓按向凹槽。
就在照片即将触地的瞬间——
塔顶那颗干瘪的头颅,突然睁开了眼。
不是空洞,而是浮现出一张女人的脸。
与塔面浮现的庹亿帆母亲,一模一样。
她的嘴唇开合,无声吐出三个字:
“别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