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钟的数字早已熄灭,水底祭坛的黑暗却并非纯粹的黑。那是一种带着锈味的、缓慢流动的暗红,像是从碑柱深处渗出的血,在水中被拉成细丝,缠绕在每个人的手腕脚踝。陈清雪的刑天斧还悬在半空,斧刃上的冷焰已缩成一点幽蓝,像将熄未熄的炭火。
她没动。
因为那颗凝固在血迹中央的血珠,正在融化。
一滴,无声坠落。
它没沉,也没浮,而是贴着那束腐朽野菊的茎秆缓缓爬升,最终停在顶端,微微颤动,仿佛听见了什么召唤。
冉光荣的嘴角还残留着铜钱的铁腥味。他没去擦,只是将哭丧棒横握,杖头对准碑底那三枚警徽残片。其中一枚的裂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展,像被无形的手掰开,露出内里一道极细的蓝光脉络,一跳一跳,如同心跳。
“它在呼吸。”刘淑雅喃喃,左耳的伤口已不再流血,而是渗出一种半透明的黏液,裹着蛊虫蜷缩在耳道深处,像被冻僵的蛇。
彭涵汐扶了扶眼镜,右镜片裂了一道斜纹,她没察觉。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块升起的石板——“当归,潮退”四字在水波折射下扭曲变形,竟像是“别信,退潮”。
冉光荣咬破舌尖,将血喷在三枚乾隆通宝上。铜钱瞬间泛起暗金,他抬手,将它们一枚一枚嵌入警徽残片的裂痕中。铜与铁相触,发出“咔、咔、咔”三声轻响,像老式相机快门闭合。
刹那间,蓝光暴涨。
不是光,是影像。
水底的黑暗被撕开一道口子,画面浮现:年轻的黎波穿着八十年代制式警服,站在一片荒滩上,身后是几顶军绿色帐篷。他手里握着一只老式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终停在“癸”位。一名戴礼帽的男人走来,递给他一张泛黄图纸,上面画着复杂的星轨与龙脉走向。
“勘探队”三个字在图纸一角清晰可见。
但紧接着,画面扭曲。帐篷消失,荒滩变成一间密室,四壁刻满符文。黎波跪在地上,额头贴着一块青铜片,七名黑衣人围成一圈,口中念诵着听不懂的咒语。罗盘被砸碎,碎片飞溅,其中一片划过黎波的脸颊,留下一道与现在警徽裂痕完全一致的伤疤。
“不是地质勘探。”陈清雪低声道,刑天斧轻轻一震,冷焰贴着斧身蔓延,与警徽蓝光形成共振,“他们在找‘鼎’。”
刘淑雅忽然闷哼一声,左耳黏液炸开,蛊虫弹射而出,直扑碑柱。它没啃食,而是将头颅抵在残片上,像在倾听。
“我听见了……”她声音发抖,“他们在说……‘鼎开之时,血债血偿’。”
话音未落,江底猛然一震。
不是地震,是记忆在反噬。
警徽中的蓝光骤然紊乱,影像加速闪回:黎波在暴雨中奔跑,怀里抱着一个铁盒;他跪在乱葬岗,将盒子埋入土中;他站在核电站冷却塔下,抬头望着某处,眼神空洞。最后画面定格在他腰间——那枚警徽背面,刻着三个极小的字:“勿启封”。
“他在阻止什么。”冉光荣眯起眼,耳后雷击疤突然发烫,一道细纹从疤痕边缘裂出,形状竟与警徽裂痕如出一辙。
陈清雪抬手,刑天斧轻敲残片边缘。冷焰频率微调,蓝光随之稳定,记忆流速恢复正常。她盯着黎波的脸,忽然道:“他不是被镇住……他是自愿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彭涵汐终于开口:“可他为什么要留下‘当归’?一个死人,等谁回来?”
没人回答。
只有那颗悬在野菊顶端的血珠,轻轻一颤,落下第二滴。
冉光荣深吸一口气,将哭丧棒插入碑座缝隙。棒身与青铜碑柱相触,发出“嗡”的一声长鸣,像是某种古老乐器被唤醒。
刹那,幻象降临。
不是记忆,是因果的倒影。
密室中,烛火摇曳。一名身着明黄龙袍的男子端坐主位,手中握着一只青铜酒杯。对面,是一名孕妇,腹部高隆,脸上覆盖着青铜面具。两人交杯而饮,酒液从杯沿溢出,滴落在地,竟化作一条微小的dNA链纹路,在青砖上缓缓游走。
冉光荣瞳孔骤缩——那男子的面容,与他梦中反复出现的建文帝一模一样。
而那孕妇……她手腕上缠着的,是一条由九枚龙洋银币串成的链子。
“庹亿帆的母亲。”陈清雪声音冷得像冰。
幻象继续:酒杯饮尽,建文帝放下杯子,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铜鼎模型,轻轻推到孕妇面前。鼎身刻着“千面罗刹”四字,底部嵌着三枚警徽残片,其中一枚,赫然来自黎波。
“以血脉为引,以魂魄为锁。”建文帝的声音空灵而遥远,“鼎成之日,便是罗刹海市重开之时。”
冉光荣耳后疤痕猛地撕裂,鲜血涌出。他闷哼一声,却没拔出哭丧棒,反而将左手三枚乾隆通宝按在棒身,以血为引,强行延长幻象。
画面再变:孕妇走出密室,腹中胎儿额间闪过一道青光,dNA链纹路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她走向一口深井,井底沉着七十二具尸骸,正是水底祭坛的雏形。她跪下,将手伸入井中,低声呢喃:“我儿……将代我复仇。”
幻象戛然而止。
哭丧棒“当”地一声落地,杖头铜钱碎片崩飞两枚。
冉光荣单膝跪地,脸色惨白,耳后血流如注。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全是血,却还死死攥着最后一枚铜钱。
“建文帝……不是受害者。”他喘息道,“他是‘青铜鼎计划’的发起者。庹亿帆的母亲,是第一代实验体。”
陈清雪盯着那枚落地的哭丧棒,冷焰缓缓收回斧刃。她忽然抬起左手,掌心朝上,轻轻按在警徽残片上。
蓝光脉动,频率变了。
不再是心跳,而是……语言。
一段低语,顺着冷焰流入她的神经:“别信彭涵汐。”
她猛地抬头。
彭涵汐正低头看着罗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子母封魂袋的搭扣。她的右镜片裂纹蔓延,左眼瞳孔在暗光中泛出一丝琥珀色,像某种沉睡的兽类即将苏醒。
“你听见了什么?”彭涵汐问,声音平静得过分。
陈清雪没回答。她缓缓收手,刑天斧横在身前,斧刃对准彭涵汐的方向,却未举起。
刘淑雅突然抬头,蛊虫从耳道钻出,通体漆黑,腹部浮现出饕餮纹。她盯着彭涵汐,一字一句道:“你的眼镜……什么时候换的?”
彭涵汐一怔。
“上一章,你的右镜片是完好的。”刘淑雅声音发冷,“现在,它裂了。可你……没反应。”
彭涵汐抬手扶镜,指尖触到裂纹,才像是刚发现。她顿了顿,轻声道:“锁阳蛊反噬,有时会……让人忽略细节。”
“是吗?”刘淑雅冷笑,“可你左眼的瞳色,从没变过。”
空气凝固。
冉光荣艰难站起,抹去脸上血污,将哭丧棒重新握紧。他看向彭涵汐:“《河图残卷》……你父亲留给你的,到底是什么?”
彭涵汐沉默。
她缓缓摘下眼镜,右镜片“啪”地碎裂,左眼完全暴露在幽蓝冷光下——瞳孔深处,浮现出一串极细的数字,与黎波警徽编号的后六位,完全一致。
“不是残卷。”她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命格绑定器’。我父亲……用它锁住了我和黎波的命运。”
陈清雪瞳孔微缩。
她忽然想起地库终端前,彭涵汐虹膜边缘闪过的数字残影。
“所以你接近我们……不是为了破案。”她握紧刑天斧,“是为了确认‘活碑’是否还在。”
彭涵汐没否认。她将眼镜重新戴上,裂纹横贯右镜片,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
“我只知道,如果黎波死了,我也活不过三天。”她低声说,“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留下‘当归’。”
就在这时,那束腐朽的野菊突然抖动。
不是水流,是自主的震颤。
茎秆上的血珠再次爬升,这一次,它没停下,而是沿着陈清雪的枪套边缘缓缓流淌,最终滴落在她腰间开山刀的刀柄上。
刀柄刻着的《六韬》残句——“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最后一个“也”字,被血珠覆盖的瞬间,笔画竟微微扭曲,变成了一个“李”字。
陈清雪低头,手指抚过刀柄。
她忽然记起,黎波每月十五祭拜的,是“李参谋”。
而“当归”二字背面的经纬度,偏移7.3度,正是1943年胶济铁路爆炸时的地磁暴数值。
她抬头,看向彭涵汐:“你父亲……是不是也姓李?”
彭涵汐的手指猛地一颤。
她没回答。
水底,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嗒”。
像是某种机关,被血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