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青铜磁粉吹成一条细线,贴着地面向北爬去。
冉光荣走在最前,哭丧棒的光桥尚未消散,像根烧红的铁钎插在前方虚空。他左耳道里的朱砂泥已经凉了,但疤痕仍在跳动,仿佛有根看不见的丝线,从地底深处一路牵到他的骨头里。三枚乾隆通宝在掌心静静躺着,纹路沉寂,却隐隐与脚下地脉同频共振。
彭涵汐扶着刘淑雅跟在后头,锁阳蛊的火苗缩成针尖大小,在她眼底忽明忽暗。她没再看怀表,也没擦眼镜——那层灰雾已经渗进镜片,像是某种预兆的结痂。子母封魂袋贴着肋骨,轻轻震颤,里面只剩半截罗盘残针,还缠着民国警徽的碎片。
陈清雪走在最后,开山刀收在鞘中,但刀柄上的太极纹正缓缓渗出一丝血线,顺着她虎口流下,滴在鞋面,发出轻微的“嗤”声,像是落在烧红的铁皮上。
他们没说话。
话在这种地方,容易被吃掉。
隧道入口藏在汉阳兵工厂废弃锅炉房的夹层里,锈铁门上刻着“镇魂井”三个字,笔画歪斜,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门缝里缠着生丝,白得发青,一碰就缩,像活物的神经末梢。
冉光荣抬手,哭丧棒轻点门环。
“咔。”
门开了。
不是被推开,而是自己滑开的,像一张嘴缓缓张开。
里面是向下的阶梯,石壁湿滑,嵌着七十二块和田玉。每块玉都被生丝层层包裹,丝线打结的方式各不相同,有的像家谱谱系,有的像刑具绞索。玉面下隐约有东西在动,像是被冻住的雾,又像是呼吸。
“七十二玉,七十二姓。”彭涵汐低声道,声音像是从井底捞上来的,“建文旧臣,江南望族……全被炼成了人玉。”
刘淑雅忽然停下脚步。
她左耳酒窝裂开一道细缝,黑血渗出,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她没擦,只是抬手摸了摸,指尖沾血,在空中画了个倒三角。
“它们在呼吸。”她说,“玉里的东西……还没死。”
话音未落,最靠近门口的那块玉猛地一震。
生丝崩断,发出极细的“嘣”声,像琴弦猝然断裂。
玉面裂开,一只狐首缓缓探出,毛色雪白,眼眶却是空的,只有一团旋转的灰雾。它没叫,也没扑,只是转过头,对着刘淑雅的方向,轻轻嗅了嗅。
接着,第二块、第三块……七十二块玉同时震颤,生丝如蛇般扭动,空气中浮起一股甜腥味,像是陈年血块在糖浆里泡过。
“玉阵噬魂。”彭涵汐迅速后退一步,“别看它的眼睛,那是魂井。”
陈清雪已拔刀在手,刑天斧刃口微颤,妖仙血顺着纹路流下,在地面画出一道断续的红线。她没抬头,只是盯着那条线——血线延伸的方向,正指向密道深处某块玉。
“那块玉在召唤我。”她声音很冷,“它认识我的血。”
冉光荣没动。
他从马甲口袋掏出一撮黑河砂,砂粒沾着他耳后渗出的血,黏成一团。他将砂拍进哭丧棒顶端的凹槽,棒身星轨骤然亮起,光桥暴涨,像一把烧红的长矛,直插隧道顶部。
“撑住。”他说。
光桥与石壁碰撞,发出金属摩擦般的尖啸。七十二块玉同时发出低频震动,狐首齐齐转向光桥,空眼中的灰雾开始旋转,形成小型漩涡。
生丝暴起,如网般扑来。
陈清雪挥斧,刀光斩断数根丝线,可断口处立刻再生,反而缠上她手腕。她咬牙,妖仙血逆流灌入斧身,竖瞳骤然金光暴涨,一道无形波纹扫出,狐首动作瞬间凝滞。
“有效!”她低喝。
彭涵汐立刻行动。她从子母封魂袋取出那半截罗盘残针,又摸出民国怀表,表链一圈圈缠上残针,最后将指尖血滴在表盘上。
“滴答。”
表针逆时针转了一格。
一声极古的音律响起,像是编钟在水底敲响,又像是《河图》残卷被风吹动。残针微微震颤,与表链共振,奏出一段断续的旋律。
玉阵的频率乱了。
狐首的灰雾开始溃散,生丝如遭雷击,纷纷缩回玉中。
“快!”彭涵汐声音发抖,“只有十秒!”
刘淑雅没犹豫。
她抬手,指尖划破左耳酒窝,黑血涌出,混着云顶草粉末,滴在舌尖。她张嘴,一口咬住最近那块玉的边缘。
“咔。”
玉裂。
不是碎,而是像果壳被剥开。一股浓稠的雾气喷出,带着纸页燃烧的气味。刘淑雅闭眼,任由雾气钻入鼻腔、耳道、七窍。她身体剧烈抽搐,眼角血纹如蛛网炸裂,渗出铁锈味液体。
几秒后,她睁开眼,吐出一口黑雾,雾中浮现出一卷残破家谱的虚影。
“江南七十二姓……”她喘着气,“不是死于战火,是被建文帝亲手炼成了人玉。每一块玉,都封着一个家族的血脉命格,用来镇压龙脉反噬。”
她顿了顿,声音发颤:“炼玉之法,叫‘归墟祭’。选癸未年四月二十子时三刻,以至亲之血为引,将活人封入玉中,魂魄不散,永镇地脉。”
“癸未年四月二十……”彭涵汐喃喃,“和烛台铭文、耳钉时间,完全一致。”
“不是巧合。”冉光荣盯着那块裂开的玉,“是同一个仪式。八十年前,庹亿帆的母亲被炼成风水仪;今天,他要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方式,把整个津门炸成祭坛。”
陈清雪忽然抬手。
她用刑天斧割开掌心,血滴在那块裂玉的断面上。血珠滚入玉缝,瞬间被吸收,玉内浮现出一幅模糊地图——蜿蜒的河道、星罗棋布的码头、一座老闸口。
“海河闸口。”她声音很轻,“2023年4月20日,爆炸案当晚……有人在那里布阵。”
“不是有人。”冉光荣摇头,“是朱允炆。”
话音未落,密道尽头忽然亮起一片幽光。
石壁自动剥落,露出一条更深处的通道。通道内壁不再是石头,而是某种泛着青铜光泽的骨质结构,像是巨兽的肋骨拼接而成。地面铺着细沙,沙粒排列成一条完整的人体经络图,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分毫不差。
陈清雪低头。
她高领衫上的太极刺绣,正与地上的经络图隐隐呼应,仿佛两幅图本是一体,只是被时空撕开。
“这是……我的经络?”她喃喃。
“不。”彭涵汐盯着沙图,“是娲皇的。”
“娲皇?”刘淑雅一震,“补天造人的那个?”
“不是神话。”彭涵汐声音发紧,“是上古时期真正的地脉之母。传说她以五色石补天,实则是用自身血脉封印地心火脉。建文帝的‘归墟祭’,根本不是为了镇龙,是为了唤醒她。”
她指向沙图中心——心脉位置,刻着两个小字:
“容器。”
陈清雪瞳孔骤缩。
她下意识摸了摸颈侧,那里有一道极淡的疤痕,从未愈合,也从未流血。现在,那道疤正微微发烫,像是被什么唤醒。
“我……是容器?”
没人回答。
因为密道尽头,幻象已经成型。
全息般的光影在骨壁上流转:2023年4月20日,津门海河闸口。暴雨倾盆,江面翻涌。一个身穿明代龙袍的男人站在闸口中央,手持青铜司南,指挥数名黑衣人布设阵法。他面容模糊,但身形挺拔,举手投足间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仪。
“朱允炆。”冉光荣低声道。
幻象继续播放。突然,镜头拉近——龙袍男人身后,站着一人。身形瘦削,西装笔挺,袖扣是两枚龙洋银币。
庹亿帆。
他没穿海派西装的外层,直接露出内里的九层裹尸布,脸上没有变换面相,而是呈现出一张极苍老的脸,眼窝深陷,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他抬起手,掌心托着一枚微型青铜耳钉,轻轻放入阵眼。
“母在鼎中。”他轻声说。
幻象戛然而止。
密道重归黑暗。
只有刑天斧的刃口,凝出一滴水珠。水珠极小,却沉得离谱,缓缓滑落,砸在地面。
“叮。”
水珠落地成冰,冰中封着一枚青铜耳钉,钉身刻着四个小字:
“娲皇·容器”。
陈清雪缓缓蹲下。
她没碰那枚耳钉,只是盯着它。冰层下的金属泛着幽光,像是某种活物的眼睛。
她的高领衫刺绣突然微微发烫,太极图的阴阳鱼开始缓慢旋转。
彭涵汐想说话,却被刘淑雅拦住。
刘淑雅盯着那块裂开的玉,玉内残影未散,家谱末页浮现一行小字,只有八个字:
“癸未年四月二十,祭娲于归墟。”
她喃喃:“归墟……不是地名。是时间。”
“什么时间?”彭涵汐问。
“是命格归零的时刻。”刘淑雅抬头,眼角血纹如蛛网蔓延,“是所有容器,同时开启的时间。”
冉光荣终于动了。
他从乾坤袋取出那盘“1943.8.15”的磁带,轻轻放在冰块旁。磁带表面,那行指甲刻出的小字还在:
“血胤承鼎,半身祭天——癸未年,四月二十,子时三刻,津门海河闸口,魂归处。”
他没看别人,只是将哭丧棒横在胸前,棒尖指向密道尽头。
星轨再现,这一次,光桥不再指向天际,而是笔直射入地底,仿佛要穿透整个大地,直抵归墟。
“还有四十四分钟。”他声音很轻,“这次,我不收债。”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笑。
“这次,我当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