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台的寒气终于退去,像退潮的海,留下满地霜痕。冰棺彻底闭合,那声“咔嗒”仿佛锁死了时间。陈清雪仍站在原地,刀锋斜指地面,肩头肌肉微微抽搐,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牵扯着。她没看刀,也没看棺,而是盯着自己掌心——那里,妖仙之血正缓缓渗出,沿着刀槽滴落,在冰面烧出一个个微不可察的焦点。
冉光荣靠在祭台边缘,耳后那道伤口不再流血,而是凝成一个暗红的“癸”字,像被烙铁烫过。他缓缓抬起左手,三枚乾隆通宝只剩碎屑,最后一片卡在指缝,边缘泛着铜绿。他没去抠,只是用拇指轻轻一推,碎铜滑落,砸在冰面,发出一声极轻的“叮”。
“走。”他说。
不是问句,也不是命令,只是一个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沙。
彭涵汐站在祭台边缘,公文包夹在腋下,玳瑁眼镜微微下滑。她没动,目光扫过石化的刘淑雅——那尊雕像还保持着跪姿,指尖紧握半枚龙洋银币,左脸酒窝处的封印穴已完全石化,像一块风化的古玉。
“她还能回来吗?”她问,声音很轻。
“能。”陈清雪收刀入鞘,动作干脆,“只要路还在。”
话音落,脚下的冰面突然龟裂。
不是碎裂,而是像被什么从地底顶起,一道道缝隙蔓延开来,白骨从裂缝中钻出,节节生长,如同活物抽枝。骨柱粗如殿柱,表面浮刻羽翼纹路,骨节之间泛着青灰光泽,随着众人的呼吸,微微起伏,仿佛有风在骨髓里流动。
“鲲鹏骨……”冉光荣喃喃,从乾坤袋里抓出一把辟邪砂,撒向最近的骨柱。砂粒落地,竟不散开,反而被骨面吸了进去,像被吞下。
他眯眼,从《奇门遁甲》书页里撕下一角,包了三粒花生米,点燃。火光幽蓝,映出四个字:北冥有鱼。
“归墟路。”他说,“它自己长出来了。”
陈清雪走上前,开山刀出鞘半寸,刀鞘裂痕正对着骨路。微光一闪,与骨节共鸣,像是钥匙插进了锁孔。
“只有这一条路。”她回头,“走不走?”
没人回答。答案早已写在脚下。
三人抬起刘淑雅的石像,踏上骨路。骨面冰冷,却有弹性,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种巨兽的肋骨上。彭涵汐殿后,手始终没离开公文包,高跟鞋跟敲在骨节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走到第三根骨柱时,她袖口一滑,一粒青铜砂无声脱落,嵌入骨缝,瞬间消失。
没人看见。
只有风,从深渊深处吹来,带着咸腥,像海。
骨路蜿蜒向下,越走越窄,两侧骨柱渐渐合拢,形成一条骨廊。头顶无天,只有无数细小的骨刺垂落,像倒生的牙齿。陈清雪走在最前,刀尖轻点地面,每一步都试探着骨路的反应。
忽然,她背上的石像颤了一下。
“停。”她低喝。
刘淑雅的左脸,酒窝处的石质裂开一道细缝,渗出黑血。那血不滴落,反而逆流而上,顺着她嘴角爬进唇缝。
“她在吞什么?”冉光荣皱眉。
下一瞬,刘淑雅的头猛地一偏,石化的牙齿竟张开,咬住一根垂落的骨刺,狠狠一扯!
骨刺断裂,她整张嘴被划开,黑血喷涌,可她没松口,反而将骨刺吞了下去。
“疯了!”彭涵汐后退半步。
可就在骨刺入喉的瞬间,刘淑雅的身体开始震颤。皮肤龟裂,五色土从裂缝中溢出,混着黑风,像有无数细小的龙卷在她体内旋转。她的眼皮剧烈跳动,右眼石纹开始退散,左眼缓缓睁开,瞳孔深处,浮现出一片风暴般的漩涡。
“风……”她嘶哑开口,“路是活的。”
陈清雪立刻割破掌心,将血滴入她七窍。妖仙之血入体,黑风稍缓,五色土不再暴动。
冉光荣咬破舌尖,哭丧棒点地,十二种辟邪砂飞出,在刘淑雅周身布成星轨阵。风流被压制,她经脉重塑的痛感稍稍减轻。
刘淑雅喘息着,突然张口,吐出一口黑风。风中卷着半片焦黄纸屑,边角印着《河体型》残卷的纹样——那是彭涵汐早年亲手焚毁的一页。
风散,纸屑落地。
刘淑雅双目一闭,再度陷入石化。
“她看到了什么?”彭涵汐低声问,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公文包搭扣。
“不该看的。”冉光荣捡起纸屑,捏碎,“你父亲烧过的东西,她却从骨里挖了出来。”
彭涵汐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旗袍下摆的星象图。那图案本该是静止的,可此刻,北斗七星的位置,似乎偏移了一度。
骨路尽头,豁然开朗。
一座巨大的骨拱门矗立在深渊中央,由一根完整的鲲鹏肋骨弯曲而成,内部中空,隐约有心跳声传出,咚、咚、咚,像某种沉睡巨兽的脉搏。骨根处,符文密布,与冰棺核心的纹路如出一辙。
“归墟之门。”陈清雪握紧刀柄。
彭涵汐上前一步,伸手欲触骨门。
就在她指尖即将碰触的瞬间——
骨根裂开!
一只血手从骨缝中探出,五指如钩,直抓她心口!
彭涵汐本能后退,可那手快如鬼魅,一把扣住她手腕,硬生生将她拖向前。她公文包脱手,摔在地上,子母封魂袋裂开一道缝,几缕黑气溢出。
“救——”她只喊出一个字,衣襟已被撕裂。
胸膛裸露的瞬间,众人瞳孔骤缩。
她心脏位置,浮现出一道青灰色符文,与冰棺青铜核心上的纹路一模一样。那符文随心跳明灭,与冉光荣耳后“癸”字血痕遥相呼应,仿佛某种古老契约的另一半。
“地煞钉!”冉光荣怒吼,一把花生米混着黑狗血洒出,凝成七枚骨钉,钉入血手关节。血手一滞,力道稍减。
陈清雪反手割掌,血书“镇”字,贴于彭涵汐心口。符成刹那,青灰符文黯淡,血手发出一声非人的哀鸣,缓缓缩回骨缝。
骨门闭合,心跳声渐弱。
彭涵汐瘫坐在地,冷汗浸透旗袍。她低头,看着自己心口的符文,颤抖着撕下旗袍内衬一角——那上面,赫然缝着半幅《蛰龙睡功图》。她咬破手指,以血补符,笔顺古怪,带着某种禁术的韵律。
血迹在符中凝成一个微小的“亥”字。
与“癸”字合为“癸亥”。
符成,心口符文彻底隐去。
她喘息着,抬头看向众人,声音沙哑:“我不是……我不知道……”
冉光荣捡起她的公文包,封魂袋裂口处,一粒青铜砂滚落,与之前嵌入骨缝的那粒,同源同质。
陈清雪盯着她,刀锋缓缓抬起。
“你父亲的《河图残卷》,”她问,“是不是根本没烧完?”
彭涵汐嘴唇动了动,没回答。
风从骨廊深处吹来,拂动她额前碎发,露出眼角一道极细的旧疤——像是被什么符咒反噬留下的痕迹。
刘淑雅的石像突然又颤了一下。
酒窝处的裂缝中,渗出一滴血,顺着雕像下巴滑落,砸在骨路上,发出“嗒”的一声。
像钟摆,敲在第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