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灰尚未落定,碎石在余震中滚落。钟楼的残骸像一具被掏空内脏的巨兽骨架,斜插在护城河畔,铜钟半埋于瓦砾,裂口朝天,仿佛仍在无声嘶吼。月光惨白,照在那根孤零零矗立的石柱上,龟甲纹路在断裂处微微发烫,像是有火在内里烧。
刘淑雅跪坐在废墟边缘,指尖颤抖地触碰那片残甲。她刚咬下的一角还卡在齿间,腥涩味直冲脑门,不是血,也不是土,而是某种沉睡千年的焦灼记忆。
“别碰!”彭涵汐猛地伸手,玳瑁镜片后的眼睛紧盯龟甲,“它在排斥你——不,是在排斥他。”
所有人的视线转向冉光荣。
他站在三步之外,左手紧攥哭丧棒,三枚乾隆通宝在掌心压得指节发白。耳后那道雷击疤正缓缓渗出暗红血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随着血流,龟甲上的纹路竟开始扭曲,如同活蛇般蠕动,原本清晰的“四象归元”四字被拉长、断裂,化作一团混沌符号。
“它认得我。”冉光荣声音低哑,像砂纸磨过石面,“或者,它怕我。”
陈清雪一步上前,藏蓝警服的袖口掠过碎石,太极刺绣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她拔出开山刀,刀柄上的《六韬》残句未亮,反倒是刀身映出一丝幽蓝。她没说话,只用刀尖轻轻划破食指,鲜血滴落,在龟甲表面画出一道逆五雷符。
血落即燃。
不是火焰,而是一层淡青色的光晕自符纹蔓延,将龟甲包裹。扭曲的纹路瞬间凝滞,仿佛被冻住的河流。
“你的血……”彭涵汐瞳孔微缩,“竟能镇住它?”
陈清雪没回答。她只觉指尖发麻,那一滴血仿佛不是出自自己,而是从极远的过去借来。龟甲上的纹路在青光中重新排列,浮现出一段从未见过的卜辞:
“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然图非天授,乃血祭所凝。四源之水,共养一脉。归元之时,万灵倒悬。”
“河图洛书……是假的?”刘淑雅喃喃,“是人用命换来的?”
“不是假。”彭涵汐戴上平光镜片,手指在残卷与龟甲间快速比对,“是篡改。真正的起源,被抹去了。这卜辞说,河图洛书并非天降祥瑞,而是以四大古文明发源地的灵气为基,用万人之血祭炼而成。”
“所以……”刘淑雅抬头,“我们要找的,不是破解,是溯源?”
“对。”彭涵汐声音发紧,“卜辞最后一句——‘四源归一,万水溯源’。要重绘河图,必须回到那四个地方,取回最初的灵气本源。”
“哪四个?”冉光荣问。
彭涵汐摇头:“没写。但……”她忽然抬头,看向陈清雪,“你看到了,是不是?”
陈清雪没动。她的眼角,一丝血线悄然浮现,如蛛网初织。她没闭眼,也从不闭眼,可此刻,她的瞳孔深处,竟浮现出两幅画面——
一幅是青铜神树刺破雨林,缠绕着玛雅历法的碑文;
另一幅是黄金面具沉在祭坑,三星堆的纵目人睁着空洞的眼眶,手中托着与玛雅太阳历完全一致的星图。
“它们……是一样的。”她低声说,“不是巧合。是同一套体系,分裂成了不同文明。”
空气凝固。
刘淑雅突然闷哼一声,抱着头蜷缩下去。她刚啃下的龟甲碎片在胃里翻腾,未来影像如刀割进脑海——
一片荒原中央,矗立着青铜巨像。它无面,双手托着一杆天平,左盘堆满黄金祭器,右盘压着无数扭曲的灵魂。天平微微倾斜,却始终未落。
“它在等……”刘淑雅咬牙,“等有人做出选择。”
“选择什么?”冉光荣问。
“不是审判。”她抬头,嘴角渗出血丝,“是平衡。共工之秤,断天地之衡。选一边,毁一边。”
彭涵汐猛地合上《河图残卷》:“共工怒触不周山,地维绝,天倾西北。传说中,他不是暴君,而是试图修正被篡改的天道之人。这秤,是钥匙,也是枷锁。”
“所以接下来,我们得去黄河源头?”陈清雪问。
“必须。”彭涵汐点头,“卜辞中‘万水溯源’,黄河为百川之首。若四源有主,必以此为枢。”
冉光荣却后退一步,哭丧棒插进碎石堆。
“我不去了。”
众人一震。
他低头看着自己左手,三枚乾隆通宝在掌心微微发烫,像是在预警。“钟楼认我,龟甲怕我,冉氏封印……我早就该明白。我不是解局的人,我是局的一部分。你们继续,我留在津门,取我爹留下的《相术禁卷》。或许……那里面有关于‘我们家’的真相。”
“你打算一个人扛下所有?”陈清雪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刀锋划过寂静。
她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稳得惊人。
“那你告诉我,”她盯着他,“我这双眼睛,日日夜夜看见你的背影,看见你一个人走向火海,看见你站在长安城头,背后是红天——那算什么?预知?还是命运的嘲讽?”
冉光荣没挣脱。
他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我不是来当观众的。”陈清雪松开手,刀尖点地,“我是来改命的。”
风掠过废墟,吹起她警服的下摆。太极刺绣在月光下流转,仿佛活了过来。
良久,冉光荣缓缓点头。
“好。一起去。”
他弯腰去捡哭丧棒,耳后疤痕突然一热,一滴黑血滑落,正正滴在龟甲残片上。
滋——
轻响如腐肉遇酸。那坚硬如铁的龟甲,竟在黑血接触的瞬间,边缘开始融化,化作一缕青烟,转瞬消散。
没人说话。
彭涵汐默默将残卷收进公文包,指尖微微发抖。
刘淑雅悄悄抬手,抹去眼角新浮现的一道血纹。她没告诉任何人,那未来影像中,青铜巨像的脚下,跪着的不只是灵魂——
还有她。
“走吧。”陈清雪转身,刀尖指向北方,“黄河源头,昆仑墟下。”
冉光荣背起哭丧棒,花生米从袖口洒落几粒,在瓦砾间滚出零星卦象。他没看那卦,只低声说:“我爹的禁卷里,提过一句——‘津门玄相阁地窖,埋着半张河图’。”
“所以你早知道?”彭涵汐问。
“不知道。”他笑了笑,笑得有点涩,“但总觉得,那地方……不该存在。”
刘淑雅最后看了一眼龟甲消失的地方。风里似乎还有余温,像是某种古老意识的低语。
她没啃下最后一片。
不是不敢,是怕。
怕看到自己石化在神像脚下的那一刻,冉光荣正背对着她,走向昆仑的雪。
彭涵汐翻开笔记本,写下一行字:“四源:黄河、两河、尼罗、密西西比。灵气坐标需以《河图残卷》逆推。”
她合上本子,抬头时,发现陈清雪正盯着自己。
“怎么了?”她问。
“你笔记的页脚。”陈清雪声音平静,“画了个符号。和我梦里青铜巨像底座上的,一模一样。”
彭涵汐低头。
页脚角落,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由三道弧线组成的图案,像是水波,又像是某种古老图腾。
她确信自己没画过。
她抬起手,想擦掉。
指尖刚触到纸面,那符号突然渗出血丝,缓缓爬向她的无名指根部。
她猛地合上本子,夹进公文包。
“走。”她说,“天快亮了。”
晨光微露,废墟边缘,一只乌鸦落在断碑上,歪头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它喙中衔着一片青铜碎片,上面刻着半个“冉”字。
陈清雪走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石柱已倒,钟楼成墟,唯有那滴黑血腐蚀出的坑洞,还在渗着青烟。
她抬手,摸了摸眼角。
血纹,又长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