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黑毛巨手抓碎顾青竹残躯的画面，像根刺一样扎在林玄脑子里。
当时根本来不及救，那巨手缩回虚空的速度太快，只留下一地狼藉和那道指引方向的金线。
这一路向东南，走得并不太平。
九幽山不像是个山，倒像是个还没愈合的伤疤。
这里的石头全是黑的，棱角锋利得像刚磨出来的刀刃，鞋底踩上去咯吱作响，听得人牙酸。
山上没树，只有些低矮的荆棘，紫红色的刺像是吸饱了血，勾住衣摆就不撒手。
“这鬼地方，连只乌鸦都没有。”秦雨桐把厚背砍刀往地上一顿，喘了口粗气。
她左肩的伤口虽然包扎过了，但血还是渗透了布条，把半边战甲都染成了暗红。
她随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硬得像石头的干粮，狠狠咬了一口，腮帮子鼓动着，像是跟那块面饼有仇，“林玄，还有多远？再走下去，老娘这血都要流干了。”
林玄没回头，手里攥着那个酒壶，晃了晃，里面已经空了。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前方。
那道只有他能看见的金线，在这里变得格外明亮，直直地插进前方那片被浓雾笼罩的山坳里。
“到了。”林玄的声音有些哑，嗓子里像是含了把沙子。
柳如是抱着书跟在后面，脸色苍白得吓人。
这一路上她一直在推演方位，灵力透支得厉害。
她伸手指了指前面那团雾气，手指微微发抖：“九幽……地肺之所。书上说这里连通着黄泉，活人进来，得脱层皮。”
“咱们这几个人，哪还有皮给它脱。”林玄自嘲地笑了一声，把空酒壶挂回腰间，率先迈步走进了雾里。
穿过那层湿漉漉、带着霉味的浓雾，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却也让人心底发寒。
这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山谷，四面的山壁光滑如镜，像是被什么利器硬生生削出来的。
山谷中央，并没有什么宏伟的宫殿，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石台。
那石台不高，九级台阶，通体用一种灰白色的骨头搭建而成，不知是兽骨还是人骨，岁月久了，表面泛着一层惨白的光。
而在石台正上方，悬浮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圆轮。
那圆轮约莫有磨盘大小，并非实体，而是由无数道黑色的气流交织而成。
它在缓缓转动，每一次旋转，周围的空间都会荡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发出“嗡嗡”的低鸣，像是无数人在耳边窃窃私语。
林玄盯着那东西，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这玩意儿，他看着眼熟。
不是见过实物，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熟悉感。
那黑色圆轮运转的轨迹、散发出的那种冷冰冰的秩序感，竟然和他脑海里那个“剑途任务系统”的界面布局，有着七八分相似。
只不过系统给的是任务和奖励，而这东西透出来的，全是死气和算计。
“小心点。”雷罚剑灵从寒魄剑里钻出来，这回她没敢托大，身形缩得只有巴掌大小，紧紧贴在林玄的耳边。
她那双紫色的大眼睛里全是警惕，小鼻子不停地耸动，“这味道不对。虽然还是那个讨厌的命炉味儿，但这股气息……太纯了。”
“纯？”林玄反手握住剑柄，大拇指顶开剑格一寸。
“嗯。”雷罚点点头，声音压得很低，“之前那个顾青竹身上，是腐烂的臭味，那是被强行灌注力量后的排异反应。可眼前这东西……就像是这力量原本就是从它里面长出来的。而且……我闻到了顾青竹的味道，但又不是他。”
林玄没说话，目光像鹰隼一样死死锁住那个黑色圆轮。
风停了。
整个山谷静得可怕，连刚才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嗡鸣声也消失了。
柳如是找了块稍微平整点的石头坐下，顾不得地上的寒气，飞快地翻动着手里那本《天道遗录》。
书页翻动的哗啦声，在这个死寂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刺耳。
“找到了……”柳如是的声音有些发颤，她猛地抬起头，手指死死按在书页的一行字上，“命轮非器，乃命主分身。”
她咽了口唾沫，脸色难看得像是刚吞了一只苍蝇：“书上记载，命炉有灵，自称命主。它通常不以真面目示人，只会制造无数个‘分身’行走世间，收集气运。但这命轮不同……这是它的本命法器。若命轮现世，说明……说明命主的真身，或者说它选定的那个完美容器，已经降临了。”
“真身？”秦雨桐啐了一口，提着刀往前跨了一步，挡在柳如是身前，“管它什么真身假身，既然是个轮子，老娘把它劈碎了就是！”
她是个行动派，既然敌人就在眼前，那就没有干看着的道理。
话音未落，她脚下的岩石崩裂，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石台，手中那把卷了刃的厚背砍刀带着呼啸的风声，对着那悬浮的黑色命轮狠狠劈下。
“别去！”林玄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拉。
晚了。
就在刀锋即将触碰到黑色圆轮的一刹那，那圆轮突然停止了转动。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也没有耀眼的光芒。
只是那圆轮表面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
“咔嚓。”
一声轻响，像是蛋壳破碎的声音。
紧接着，一只手从那缝隙里伸了出来。
那是一只白皙、修长、没有任何瑕疵的手。
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皮肤下隐隐透着玉石般的光泽，和之前那只抓碎顾青竹脑袋的黑毛巨手截然不同。
这只手轻轻一抬，食指和中指随意地一夹。
“叮！”
秦雨桐那势大力沉的一刀，竟然就被这两根手指轻描淡写地夹住了。
那把重达六十斤的厚背砍刀，在那两根手指之间纹丝不动，就像是被焊死在了铁钳里。
秦雨桐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她这一刀下去，就是块花岗岩也能劈成两半，怎么可能被人用两根指头接住？
她暴喝一声，浑身肌肉紧绷，想要把刀抽回来，可那刀就像是在对方指尖生了根。
“力道不错，可惜，太糙了。”
一个温润的声音从裂缝里传了出来。
随后，那只手微微一震。
“崩！”
那把厚背砍刀瞬间炸裂成无数块碎片。
秦雨桐闷哼一声，整个人被一股柔和却无可匹敌的力量震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十几丈外的乱石堆里，张嘴喷出一口鲜血。
“雨桐！”沈妙音惊呼一声，连忙跑过去扶起她。
林玄没动。
他的脚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地上，双眼死死盯着那道裂缝。
那缝隙越来越大，黑色的雾气向两边散开，如同退潮的海水。
一道人影，从那命轮之中缓步走出。
那人穿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的丝带，脚踏云履，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脑后。
如果不看周围这阴森的环境，这人就像是个刚从书斋里走出来的世家公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儒雅随和的书卷气。
可当林玄看清那人的脸时，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那是一张他熟悉到骨子里的脸。
眉眼清秀，鼻梁挺直，嘴角总是带着三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是顾青竹。
确切地说，是还没有经历过背叛、没有被仇恨扭曲、依然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喊“师父”的少年顾青竹。
但林玄知道，这绝不是顾青竹。
因为顾青竹的眼神从来没有这么冷，这么静。
这人的眼睛里虽然带着笑，却像是一潭死水，倒映不出任何东西，那是只有站在云端俯瞰蝼蚁时才会有的漠然。
“林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那男子站在石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林玄，双手负在身后，语气熟稔得就像是老友重逢。
林玄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口翻涌的血气。
他缓缓拔出寒魄剑，剑尖斜指地面：“装神弄鬼。青竹已经死了，刚才就在忘尘谷，我亲眼看着他魂飞魄散。”
“死？”
那男子轻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他抬起右手，看着自己那白皙的掌心，手指灵活地律动着，“凡人眼中的生死，不过是肉体的腐朽。但在天道之下，没有什么东西是真的消亡，只是换了一种更有价值的存在方式罢了。”
他缓缓走下石台，每走一步，脚下都会生出一朵黑色的莲花，托着他的身躯。
“我是顾青竹。”
他走到距离林玄十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在林玄身上打量了一圈，眼神里带着几分挑剔和遗憾，“这具身体，有着他对你最深的执念，也有着最完美的剑道天赋。原本他是个废品，满脑子都是那些无聊的情义和仇恨。但他自毁神魂的那一刻，反而帮我剔除掉了最后的杂质。”
男子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现在的我，既拥有顾青竹所有的记忆和天赋，又拥有命炉赋予的无上智慧。我是命主的新容器，也是这个世界……新的天道。”
“放屁！”
秦雨桐推开沈妙音的搀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抢了别人的身子，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们这帮玩弄命运的杂碎，是不是都这副德行？”
男子转过头，淡淡地扫了秦雨桐一眼。
哪怕只是这一眼，秦雨桐都感觉像是被一头远古凶兽盯上，浑身的汗毛瞬间炸立，一种濒死的窒息感涌上心头。
“镇北军的小丫头。”男子摇了摇头，“太聒噪了。”
他抬手轻轻一挥。
没有任何灵力波动，甚至连风声都没有。
秦雨桐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锤击中胸口，整个人再次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山壁上，这一次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老实点。”男子收回手，语气依然温和，“我在和故人叙旧，不懂规矩的人，是要受罚的。”
林玄上前一步，挡在了秦雨桐和柳如是身前。
寒魄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剑身上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你说你是顾青竹。”林玄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声音冷得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那你还记不记得，他在剑冢立下的誓言？”
“誓言？”
男子歪了歪头，似乎在思索。
片刻后，他恍然大悟般地笑了：“哦，你是说那个‘剑在人在，守护剑冢’的蠢话？记得，当然记得。这具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记得那个誓言，甚至到现在，听到这句话还会本能地颤抖。”
他拍了拍胸口，脸上露出一丝嘲弄：“但这有什么用呢？林玄，你守了一辈子的墓，最后得到了什么？一身伤病？还是众叛亲离？你以为你在反抗天道，其实你一直都在天道的棋盘上打转。而我……”
他猛地张开双臂，身后的黑色命轮骤然加速旋转，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无数道金色的符文从他体内涌出，与那黑色的命轮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恐怖至极的威压。
这股威压不是单纯的力量，而是一种规则，一种让人忍不住想要跪下膜拜的“理”。
“我已经跳出了棋盘。”
男子的双眼瞬间变成了纯粹的金色，声音宏大如雷霆，“林玄，把你体内的系统交出来。那本来就是我不慎遗失的权柄。把它还给我，我可以考虑留你一具全尸，把你做成我座下最强的傀儡，让你生生世世守着你那破剑冢。”
林玄听笑了。
他笑得很轻，肩膀微微耸动。
“原来是为了这个。”林玄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那是系统所在的位置，“我说怎么一直觉得那轮子眼熟，搞了半天，是个残次品。”
“残次品？”男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瞬间变得阴冷。
“不仅是残次品，还是个没人要的破烂。”
林玄抬起头，眼中的笑意尽敛，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杀意。
他缓缓举起寒魄剑，剑尖直指男子的眉心。
“你说你是顾青竹？别恶心我了。”
“我那个徒弟虽然蠢，虽然偏激，虽然走错了路。但他最后那一刻，把神魂撕碎了都不肯让你得逞。他是个混蛋，但他是个有骨头的混蛋。”
林玄身上的气势开始节节攀升，体内的剑元疯狂运转，经脉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而你，不过是个躲在死人壳子里的寄生虫。”
“你也配叫顾青竹？”
“找死！”男子眼中的金光暴涨，那是被戳中痛处后的恼羞成怒。
他右手虚空一抓，那悬浮的黑色命轮瞬间缩小，化作一柄漆黑如墨的长剑落入他手中。
“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就打断你的骨头，把你体内的东西硬生生挖出来！”
男子脚下一踏，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快到连神识都无法捕捉。
林玄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锋锐至极的凉意已经逼近了咽喉。
他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完全是凭借着千万次战斗磨练出来的本能，寒魄剑向上一撩。
“铛！”
双剑相交。
一股恐怖的气浪以两人为中心向四周爆发，周围的乱石瞬间化作齑粉。
林玄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顺着剑身传来，虎口瞬间崩裂，鲜血直流。
他的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两道深深的沟壑，向后滑行了数丈才勉强停下。
好强。
这根本不是顾青竹那个级别的力量，这是一种质的碾压。
如果说顾青竹是一条小河，那眼前这个人，就是深不见底的大海。
“太弱了。”
男子单手持剑，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衣衫连个褶皱都没有。
他轻蔑地看着林玄，“这就是所谓的剑神转世？连我三成力道都接不住，你拿什么斩破天道？”
林玄抹了一把虎口的血，重新握紧了剑柄。
他的手在抖，但心却静得可怕。
视野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的系统界面突然弹了出来。
红色的警告框疯狂闪烁，最后化作一行血淋淋的大字：
【检测到最终逻辑漏洞。】
【任务更新：弑神。】
【奖励：如果不死，你会知道的。】
林玄嘴角勾起一抹狰狞的弧度。
“寄生虫，你刚才说，你要挖什么？”
他身上的气息突然变了。
原本金色的剑元中，突然多了一丝灰败的颜色。
那是“守墓人”特有的死气，也是他在剑冢守了整整一世悟出来的道。
生与死，从来都不是对立的。
“想挖我的心？”林玄双手持剑，身体微微前倾，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孤狼，“那得看你的牙口，够不够硬了。”
风再起。
这一次，风中带着血腥味。
林玄凝视着眼前这个顶着顾青竹面孔的怪物，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愤怒、悲凉、遗憾，最终全都化作了手中剑上的一抹寒光。
寒魄剑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决意，震颤发出的嗡鸣声不再清越，而是低沉如兽吼。
真正的生死局，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