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雨桐那句要把骨头拆了熬汤的狠话还在空旷的谷底回荡,带着一股子没散尽的血腥气。
可回应她的,只有一声极轻的嗤笑。
这笑声不似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倒像是两块朽木互相摩擦,听得人牙根发酸。
那黑袍道人并未理会秦雨桐的挑衅,甚至连正眼都未曾给她一个。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苍白如纸的手掌,掌心那一团漆黑的雾气正缓缓凝聚,最后化作一柄通体乌黑、无锋无刃的长剑。
“师兄。”
顾青竹抬起头,那双泛着红光的眸子越过众人,直勾勾地盯在林玄身上。
他嘴角噙着笑,那笑容里既有故人重逢的熟稔,又透着股令人心寒的癫狂,“一别经年,你还是这就般狼狈。怎么,那个总是把‘天下苍生’挂在嘴边的剑神,如今也沦落到要靠几个女人护在身前了吗?”
林玄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记忆里那个总是跟在身后唯唯诺诺、连挥剑都会因为怕伤了花草而犹豫的少年,和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腐朽死气的人影,怎么也重叠不到一块去。
“你叫我师兄?”林玄挑了挑眉,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我记得当年在那雪地里捡到你时,你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喊的可是师父。怎么,命炉给你的自信,让你连辈分都忘了?”
顾青竹脸上的笑容猛地一僵,随即那张清秀的脸庞开始扭曲,像是一张被揉皱的白纸。
“师父?哈……师父!”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连束发的木簪都笑掉了,满头黑发在风中狂乱飞舞,“林青玄,你真以为那些磕头作揖的把戏是敬重?那不过是弱者对强者的乞讨!你高高在上,施舍给我一点剑道残渣,我就得感恩戴德?凭什么?”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落下,整个忘尘谷的地面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那些原本散落在地上的碎石子,竟像是失去了重力一般,缓缓飘浮到了半空。
“你斩断枷锁,那是你的道。”顾青竹抬起手中那柄黑雾凝聚的长剑,剑尖遥指林玄眉心,“而我,选择了真正的自由。在这命炉之中,我看到了万物的终局,既然结局早已注定,那我便是这结局的执笔人!”
“疯言疯语。”
雷罚剑灵的身影在寒魄剑旁显现,她那张精致的小脸上满是厌恶。
作为天地灵物,她最受不得这种逆乱阴阳的气息,“主人,这家伙脑子已经被那炉子烧坏了,废什么话,砍了他!”
话音未落,一道紫色的雷霆已随剑意横扫而出。
寒魄剑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化作一道流光,直取顾青竹的咽喉。
这一剑快若惊鸿,带着雷罚特有的毁灭气息,所过之处,空气都被灼烧出一股焦糊味。
然而,顾青竹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只是随意地抬起手中黑剑,在身前轻轻一划。
“铛!”
一声脆响。
那势在必得的一剑,竟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被硬生生地弹了回来。
寒魄剑在半空中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稳住剑身。
雷罚剑灵小脸煞白,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反震。
“怎么可能?”雷罚惊呼道,“我明明锁定了他的气机,那一剑他避无可避才对!”
“他没避。”林玄眯起眼睛,右手按在剑鞘上,拇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剑柄,“他是提前挡在那里的。在你出剑的前一瞬,他就已经知道你要刺向哪里。”
“不错。”顾青竹得意地扬起下巴,“在这命炉的领域里,时间不是一条直线。你们的每一个念头,每一个动作,在我眼中都是已经发生过的旧事。和知晓结局的人对弈,你们拿什么赢?”
“装神弄鬼!”
秦雨桐是个暴脾气,哪里听得进这些玄之又玄的废话。
她那杆赤金长枪早在之前的战斗中折断,此刻手里提着的是一把从死去的暗卫尸体上顺来的厚背砍刀。
这刀分量极重,做工粗糙,但在她手里却舞得虎虎生风。
“老娘就不信,你能算到老娘这一刀会砍你哪块骨头!”
秦雨桐怒喝一声,身形如同一头猎豹般窜出。
她这一刀没有任何花哨,就是纯粹的快、狠、准,借着助跑的冲势,对着顾青竹的脑门便是一记力劈华山。
刀锋未至,凛冽的刀气已经吹得顾青竹的发丝向后飞扬。
可就在刀锋距离顾青竹头顶不足三寸之时,顾青竹的身形突然动了。
他没有后退,反而向左侧微微侧身,动作幅度极小,却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刀锋。
紧接着,他手中的黑剑如同毒蛇吐信,极其刁钻地从秦雨桐的腋下刺入,直奔她肋下的空门。
“当啷!”
秦雨桐只觉得手腕一麻,那把厚背砍刀竟被一股怪力直接震飞。
她反应也是极快,顾不得形象,就地一个懒驴打滚,堪堪避过了那穿心一剑。
即便如此,她的左肩衣衫还是被剑气划破,露出下面渗血的肌肤。
“妈的!”秦雨桐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伤口骂道,“这孙子邪门!老娘刀还没落下,他就已经知道我要变招!”
她身为沙场宿将,最讲究的就是临阵反应。
可刚才那一瞬间,她有一种极其憋屈的感觉——就像是自己是个提线木偶,每一个动作都是按照对方写好的剧本在演。
“秦姐姐,别急着攻。”
一直在后方观战的柳如是突然开口。
她手里捧着那本《天道遗录》,罗盘上的指针疯狂旋转,最后死死指向了顾青竹的心口。
“我看出来了。”柳如是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脸色凝重,“他身上的气息虽然混乱,但与那命炉的连接却异常稳固。这不是被夺舍,也不是被控制……”
她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那个曾经的“同门”:“他是自愿的。他敞开了自己的神魂,主动接纳了命炉的侵蚀。他……是用自己的命格在供养那个怪物,以此换取那种预知未来的能力。”
“自愿的?”林玄眉头微皱。
“对。”柳如是合上书卷,叹了口气,“一个人若是被强行控制,神魂必有反抗的波动。可他现在浑然一体,那种对你的恨意,对力量的渴望,才是驱动这具躯壳的真正核心。他想通过掌控命运,来报复你当年的‘抛弃’。”
顾青竹听到这话,眼中的红光更盛。
“柳博士果然好眼力。”他阴恻恻地笑道,“当年在国子监,你就最爱讲那些大道理。可惜啊,道理救不了命。师兄,你当年若是肯把《太上剑典》传我一半,我又何必走这一步?是你逼我的!都是你逼我的!”
他越说越激动,周身的黑气如同沸水般翻滚起来。
那柄黑剑在他手中骤然暴涨三尺,剑身上浮现出一张张痛苦哀嚎的人脸。
“都给我去死吧!”
顾青竹嘶吼一声,手中长剑猛地挥出。
刹那间,无数道黑色的剑气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每一道剑气都蕴含着腐蚀神魂的剧毒,所过之处,连坚硬的岩石都在瞬间化作齑粉。
“躲开!”
林玄低喝一声,单手将柳如是揽在身后,另一只手抓住秦雨桐的腰带,整个人向后滑出数丈。
寒魄剑在他身前舞出一道密不透风的剑幕,将那些袭来的黑气尽数挡下。
“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林玄只觉得虎口发麻。
这顾青竹现在的实力,竟比刚才那个老秀才还要强上几分。
那不是修为的压制,而是一种规则上的碾压。
“没用的!”顾青竹大笑道,“在我的领域里,你只能防守,永远别想进攻!”
他脚踏虚空,如同一只黑色的大鸟般俯冲而下,剑锋直指林玄的眉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缩在角落里的沈妙音突然动了。
她没有像之前那样恐惧颤抖,反而跌跌撞撞地冲到了战场边缘。
她那一双全黑的眸子死死盯着顾青竹,双手捂着胸口,像是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跳动。
“林玄!”
沈妙音的声音尖锐而急促,“他的心……在响!”
林玄百忙之中侧头看了她一眼:“什么?”
“共鸣!”沈妙音大声喊道,“我体内的碎片在和他体内的东西共鸣!我能感觉到……他之所以能承受住命炉这么霸道的力量而没有立刻爆体而亡,是因为他体内有一股极其纯净的力量在护着他的心脉!”
她喘了一口粗气,指着顾青竹的胸口:“那是……剑元!是你曾经留在他体内的剑元!”
林玄闻言,身形猛地一顿。
这一顿,差点让他被一道黑气削去半个耳朵。
剑元?
记忆的大门瞬间被撞开。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夜。
顾青竹因为贪功冒进,强行修炼宗门禁术走火入魔,全身经脉寸断。
那时候的林青玄,为了救这个唯一的徒弟,不惜耗费了自己百年的修为,将一缕本命剑元强行打入顾青竹的体内,替他重塑经脉,护住心脉。
那件事,林玄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甚至连顾青竹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以为是自己命大,熬过了那一劫。
“原来如此……”
林玄看着半空中那个面目狰狞的人影,
难怪这小子能在命炉的侵蚀下保持这么久的“清醒”,原来是自己当年种下的因,结出了如今这般苦涩的果。
那缕剑元本是救命的灵药,如今却成了他容纳邪恶的容器。
“他还没彻底沦陷!”沈妙音喊道,“那缕剑元还在抵抗!如果你能唤醒那股力量,就能打破他和命炉的平衡!”
“唤醒?”
林玄苦笑一声。
现在的顾青竹像个刺猬一样,浑身都是剧毒的黑气,想要近身都难,更别说还要精准地唤醒他体内那缕深藏的剑元。
“试试看吧。”
林玄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他不再后退,反而将手中的寒魄剑垂了下去。
“放弃了?”顾青竹见状,笑得更加猖狂,“这就对了!乖乖受死,师兄送你上路,定会让你走得没有痛苦!”
黑色的剑锋瞬间逼近林玄的面门。
就在这生死一瞬,林玄突然闭上了眼睛。
他在赌。
赌那个曾经跟在他身后一百年的少年,心里还哪怕剩下那么丁点儿的良知;赌当年那个雪夜里,师徒二人围炉夜话时的温情,并非全是虚妄。
“青竹。”
林玄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在这满天剑气啸叫中清晰可闻。
这一声呼唤,没有带任何灵力,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声叫唤,就像是当年在剑阁里,喊那个贪睡的徒弟起床练剑一样。
顾青竹刺来的剑,在距离林玄眉心半寸的地方,诡异地停住了。
那一瞬间,他那双猩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痛苦的挣扎。
“别……别叫我!”顾青竹咬着牙,持剑的手剧烈颤抖,“我不是顾青竹!我是命主!我是……”
就是现在!
林玄猛地睁开眼,双眸之中神光湛然。
他没有出剑。
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快如闪电地穿过那层层黑气,轻轻点在了顾青竹的胸口膻中穴上。
这一指,没有杀意,只有一股极其柔和、极其纯净的金色剑元。
那是同宗同源的气息。
那是师父对徒弟最毫无保留的给予。
“醒来!”
林玄一声低喝,指尖金光暴涨。
那缕金色的剑元如同一条灵动的小蛇,瞬间钻入了顾青竹的体内,直奔他那颗早已被黑气包裹的心脏而去。
“啊——!!!”
顾青竹突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那声音不像是肉体上的疼痛,倒像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哀嚎。
他手中的黑剑瞬间崩散,化作漫天黑雾。
整个人像是触电一般向后弹飞出去,重重地砸在远处的石壁上。
“不……不要……”
顾青竹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胸口,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鲜血直流。
他身上的黑气开始疯狂地翻涌,像是有一头野兽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想要破体而出。
“不要……不要唤醒我……”
顾青竹抬起头,那张原本狰狞的脸上,此刻早已泪流满面。
他看着林玄,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绝望,“师父……我不想醒过来……醒过来……太疼了……”
林玄看着那个在地上痛苦翻滚的身影,原本抬起想要补上一剑的手,终究还是悬在了半空。
秦雨桐提着刀走过来,看了一眼地上的顾青竹,又看了一眼林玄,皱眉道:“趁他病要他命,你这时候若是心软,待会儿死的可就是咱们。”
“我知道。”
林玄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看着那个曾经最得意的弟子,看着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心中那根紧绷的弦,轻轻颤了一下。
旧日的师徒情分,终究不是说断就能断干净的。
就在这时,顾青竹突然停止了挣扎。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双红色的眼睛里,黑气渐渐退去,露出了一丝原本的清明。
只是那清明之中,藏着比死亡还要深沉的绝望。
“师父……”顾青竹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快……杀了我……它……它要出来了……”
话音未落,异变突生。
顾青竹背后的石壁突然炸裂,一只巨大的、长满黑毛的手臂从碎石中伸出,一把抓住了顾青竹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