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玄的靴子碾过碎石时,营地篝火的光刚好漫到他脚边。
碎石在雪地上被踩出细密裂痕,像是命运悄然撕开的一道口子。
夜风卷着寒雾扑面而来,带着远处山崖间未散尽的血腥气。
沈妙音伏在他胸前,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唯有那一点温热贴着他胸口起伏,才让他确信她还活着。
三天前,她还蹲在篝火边给他补剑穗,指尖被针扎出小血珠,偏要举着给他看:“林公子你瞧,这红线比我的血还艳。”那时她眼底有笑意,像春水初融,映着跳动的火光,连发梢都染上了暖意。
可现在她的脸白得像被雪埋了整夜,睫毛上还凝着血珠——那是刚才挣脱黑雾时,神魂震荡迸出的。
一滴、两滴,落在他衣襟上,无声无息,却重如千钧。
“到了。”白灵儿的声音带着喘,她扶着帐篷杆站定,狐尾在雪地上扫出浅痕。
这小狐妖本就伤了元气,刚才又强行用避尘玉渡了半宿生机,此刻耳尖的绒毛都蔫蔫垂着,唇色泛青,脚步虚浮。
她咬牙撑住一口气,低声念了一句青丘古咒,才没当场瘫倒。
林玄瞥她一眼,心头微沉——若非她以自身精魄为引,催动避尘玉中残存的护魂之力,沈妙音早在三日前便已神魂溃散。
他大步跨进主帐,将沈妙音轻轻放在铺着狐裘的木榻上。
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她仅存的一缕意识。
狐裘是白灵儿从族中带来的圣物,据说能温养神魂,抵御阴煞侵袭。
可此刻,那原本莹润如月华的皮毛竟隐隐泛出一丝灰暗,似也被某种无形之力侵蚀。
苏清浅早等在那里,指尖悬在少女眉心三寸处,星象盘在她身侧缓缓旋转,银链上的星石忽明忽暗,如同夜空中即将熄灭的星辰。
“神魂被锁了。”她掀开面纱的手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黑色锁链,缠在识海最深处。”
林玄瞳孔骤缩。
他俯身靠近,神识悄然探入沈妙音识海。
刹那间,一股腥锈味自喉间涌上,仿佛饮下了陈年铁血。
他的神识刚触碰到她意识边缘,便觉一阵剧痛袭来——那哪是锁链?
分明是活物!
每根链节都爬满倒刺,宛如毒藤般蠕动,正一寸寸往她神魂里钻。
所过之处,原本清灵的意识碎片像被烈火灼过的绢帛,滋滋冒起青烟,化作焦黑的残渣飘散。
“逆命咒。”白灵儿踉跄着凑过来,指尖抚过沈妙音手腕的旧疤——那道血咒的痕迹此刻泛着青黑,如同活蛇在皮肤下游走,“我在青丘古籍见过,用九十九个剑神转世的魂血炼锁,专锁神魂……”她声音越来越轻,一旦中招,七日之内,神魂将彻底沦为傀儡,再无自主。”
她突然抓住林玄的手腕,指甲几乎嵌入皮肉:“只有剑神之血能破!否则,她会变成行尸走肉,甚至……反过来杀你。”
帐内死寂。
风从缝隙钻入,吹得烛火摇曳,影子在墙上扭曲成鬼爪形状。
就在这时,雷罚剑灵的寒魄剑“嗡”地出鞘,冰蓝色剑身在帐中划出一道冷光,瞬间冻结了空气中的湿气。
剑灵现身时,帐内温度骤降,霜花在帐壁蔓延,她一身素白衣裙无风自动,长发如瀑垂落,指尖抚过剑身,声音清冽如泉:“我的剑芯藏着剑神残念。当年他陨落之际,一缕执念封于剑骨,至今未散。”
她抬眸看向林玄:“以你的血为引,或许能引动残念,暂时震开锁链。但……你要承受反噬。若意志不坚,神魂也会碎裂。”
林玄没有犹豫。
他抽出腰间短刃,在指尖划出寸许长的伤口。
鲜血滴落,尚未落地,寒魄剑便剧烈震颤起来,剑脊的金色纹路如活过来般游走,蜿蜒如龙鳞,“叮”地一声扎进他掌心。
鲜血顺着剑纹往上爬,整柄剑瞬间化作金红相间的光刃,剑尖直指沈妙音眉心,光芒炽烈,竟让整个帐篷亮如白昼。
“小心!”古尘的残魂之火骤然暴涨,在空中凝成一道苍老的身影,声音嘶哑如裂帛,“她神魂在反抗!逆命咒会激发宿主本能防御,稍有不慎,你会被反噬吞噬!”
话音未落,沈妙音猛然睁眼。
那双眼本该是清泉般的琥珀色,此刻却黑得像淬了墨,眼底翻涌着浓稠黑雾,仿佛深渊张开了巨口。
她翻身下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黑剑不知何时已握在手里——正是三天前在祭坛,被天帝使者塞进她手里的那柄魔剑。
剑身幽暗,隐约可见符文流转,每一道都刻着“镇”“缚”“诛”三字。
“妙音!”林玄旋身避开刺向心口的剑,袖中剑气凝成网,层层叠叠封锁她的退路。
可她手腕一翻,黑剑竟穿透剑气网,剑锋如毒蛇吐信,在他左肩划开寸许长的血口。
血溅出,落在地上竟发出“嗤”的轻响,像是被腐蚀。
“她在挣扎。”苏清浅的星象盘突然炸裂成千万星点,银链崩断,星石四散飞溅。
她指尖接住一颗星子,凝视其光芒渐弱,“锁链在绞杀她的意识,但……这里有光。”她指向沈妙音心口,“她的本我意识还在抵抗,只是被压制得太深。”
林玄擦了擦嘴角的血。
他能感觉到,沈妙音刺来的每一剑都带着犹豫——第二剑本该刺向咽喉,却偏了三寸;第三剑斩向腰腹,力道弱得像在试探。
这不是攻击,是求救。
他退到帐角,突然反手抓住她持剑的手腕,力道坚定却不伤她分毫:“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黑雾中传来呜咽,像被捂住嘴的哭腔。
沈妙音的指尖在发抖,黑剑当啷落地。
她另一只手揪住他衣襟,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声音破碎不堪:“走……走啊……别管我……它要出来了……”
“我不走。”林玄握住她冰凉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心跳如鼓,“你听,我的心跳和你一样快。三年前你在雪地里救我时,心跳也是这样——那天你也这么说,‘林公子,你还活着,真好’。”
记忆如潮水涌来。
那个风雪交加的冬夜,他重伤坠崖,奄奄一息。
是她循着血迹找到他,撕下衣襟为他包扎,抱着他在雪地里走了整整一夜。
她说:“我不要你死,哪怕你是仇人,我也要你活着。”
“住口!”沈妙音嘶吼,黑雾从她七窍涌出,迅速膨胀,将两人裹成漆黑的茧。
帐内气温骤升,火焰扭曲变形,仿佛置身炼狱。
林玄感觉有无数尖刺在扎他的神魂,眼前闪过前世画面:顾青竹举着弑师剑,瞳孔同样漆黑如墨;被天道控制的剑修们,在雷劫中笑着自裁,口中高呼“天命不可违”……
“够了!”他暴喝一声,体内某股沉睡已久的力量轰然觉醒。
金色光焰从他眉心迸发,穿透黑雾,直入沈妙音识海。
刹那间,他听见了。
不是嘶吼,不是诅咒,是细微的、破碎的、带着哭腔的“救我”。
像春冰初融时的溪涧,像被压在瓦砾下的雏鸟,一遍又一遍,“我不想变成怪物……我不想伤害你……”
林玄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金芒大盛。
他以指为剑,点在沈妙音眉心,剑气如金丝般钻入她识海——那是苏清浅教他的“星络引”,专门用来梳理乱序的神魂。
此术源自上古典籍《星河织魂录》,需施术者与受术者心意相通,否则极易引发神魂互噬。
他曾练了七日七夜,直到指尖渗血,才勉强掌握入门之法。
锁链在金芒中发出刺耳的尖啸,如同恶兽哀鸣。
林玄能感觉到,每根链节都在疯狂啃噬他的剑气,贪婪如饿鬼。
可他的神魂里有更古老的力量在翻涌——那是前世作为剑神时,斩过九重天劫的剑意。
那一世,他立于九霄之上,一剑断天河,万仙俯首。
虽已轮回,但那份烙印仍在血脉深处。
“碎。”他低喝。
一声脆响,像玉笛断裂。
黑雾如退潮般消散。
沈妙音踉跄着栽进他怀里,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黑雾残片,脸颊苍白如纸,却终于恢复了那熟悉的温软。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脸上的血痕,笑了,笑容虚弱却明亮:“林公子,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林玄喉结动了动,把“傻话”咽回去。
他抱着她坐回狐裘上,却在她抬眼的瞬间,心跳漏了一拍——她眼底的琥珀色里,分明浮着一丝极淡的金芒,像碎在酒里的星子,一闪即逝,却又真实存在。
“困了。”沈妙音的声音越来越轻,“想睡一会儿……”
她的头靠在他肩窝,呼吸渐匀,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林玄望着帐外渐亮的天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她发间的银簪——那是他去年在黑市给她买的,说等开春桃花开了,要簪在她鬓边。
如今寒冬未尽,桃花尚远,可他已迫不及待想看见她笑靥如花的模样。
“那抹金芒……”苏清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星象盘重新凝在她掌心,星石排列成奇异阵图,“不是她的。”
林玄转头,正看见白灵儿瘫在草垫上,狐尾蔫蔫地卷成一团,气息微弱:“剑神神魂碎片……难道天帝的锁链,其实是在……试图唤醒某种东西?而非单纯封印?”
她话未说完,古尘的残魂之火突然明灭不定,火光剧烈跳动,仿佛感应到致命威胁:“收声。有生人气息,三拨,正东、正北、东南——皆携杀意而来,不出半盏茶便会抵达。”
帐内气氛骤紧。
雷罚剑灵的寒魄剑“唰”地归鞘,她身影一闪,已至帐门之外,风卷帘幕,猎猎作响。
她立于雪中,剑意冲霄,寒气凝霜,宛如战神临世。
林玄低头看向怀里的人。
沈妙音睡梦中皱了皱眉,指尖无意识地揪住他衣襟,像怕他再消失。
那抹金芒还在她眼底流转,明明灭灭,像藏着什么没说出口的秘密。
他轻轻吻了吻她发顶,将避尘玉重新塞进她掌心。
玉上的青灰已经褪尽,泛着暖玉特有的莹润,可他却觉得,这玉的温度,竟比不过她眼底那点不属于她的金光。
帐外传来剑鸣。
林玄将沈妙音放好,抽出腰间长剑。
剑刃映出他的脸,眉峰紧蹙,眼底却燃着簇簇金焰——不管那金光是什么,他都要弄清楚。
是残留的剑神意志?
还是天帝布局中的更深陷阱?
亦或是……她体内早已孕育着另一种可能?
毕竟,他答应过要带她看春天的桃花。
而春天,就要来了。
这一夜之后,林玄知道,有些事再也无法回头。
沈妙音眼中的金芒不会无缘无故出现,那不是巧合,而是某种宿命的交汇。
或许,她从来就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而是被选中之人——承载着剑神遗愿,抑或背负着更大的劫数。
而他自己,也早已不再是那个只知仗剑天涯的少年。
他是剑神转世,是因果漩涡的核心,更是她唯一的依靠。
当晨曦终于撕裂云层,洒落营地,林玄站在帐前,望着远方山脉轮廓逐渐清晰。
他知道,敌人正在逼近,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但他不再畏惧。
因为他手中有剑,心中有光,怀中有她。
只要她还在呼吸,他就不会停下脚步。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是天道不容,是神魂俱灭,他也愿踏血而行,只为守她一世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