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打在林玄后颈,冰得他睫毛微颤。
那一点寒意顺着脊椎滑下,像一根细针扎进记忆深处——他曾无数次在冬日清晨练剑,顾青竹就站在身后,捧着热茶,轻声唤他:“师尊,歇一歇。”而如今,那人已悬于半空,裹在翻滚的黑雷之中,面容模糊,唯有一双幽蓝的眼,在电光中忽明忽暗,如同将熄未熄的残烛。
他望着空中那团裹在黑雷里的影子,喉结动了动——前世顾青竹总爱跟着他学剑,剑穗上系着他亲手编的红绳,此刻那红绳早被黑雷灼成灰烬,只剩焦黑的线头在风里晃。
那根红绳是他在少年入门第三日亲手系上的,用的是南疆赤蚕丝,据说能辟邪护魂。
那时顾青竹还笑:“师尊偏心,只给我一人系。”林玄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如今想来,那一瞬的温情,竟成了命运伏笔的开端。
阿玄。白灵儿的手指掐进他掌心,狐尾在他腰侧绞成乱麻。
她的体温透过掌心传来,像团小火苗,烧得林玄眼眶又酸又胀。
这温度太熟悉了——就像三百年前那个雪夜,她第一次闯入剑冢,浑身是伤,却仍倔强地挡在他与天道使者之间,说:“我不要你一个人扛。”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虎口处新添的茧——是前日她非要替他磨剑留下的。
那晚她磨了整整一夜,指尖渗出血珠也不肯停。
“你说过,寒魄剑只能由至亲之人养护。”她说这话时眼神坚定,仿佛早已预知今日之战。
林玄当时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有些执念,不是劝得住的。
别怕。他说,声音比落在剑鞘上的雪还轻。
可当他抬头再看顾青竹时,眼尾的红却漫到了眉骨,但你若伤她......
话未说完,天地骤然一震。
一道黑雷自云层劈落,直击地面,炸出深坑,泥土飞溅如雨。
师尊。顾青竹的声音像锈了的齿轮在磨,每个字都带着金属刮擦的刺响。
他抬手,指尖黑雷凝成蛇形,盘绕升腾,天道说,你执念太深。
我来渡你。
“渡”这个字从他口中吐出,竟带着几分悲悯,几分讥讽,几分……怜惜?
林玄心头一紧。
这不是单纯的敌意,而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像是被扭曲的忠诚,被污染的记忆,被强行重塑的灵魂在挣扎发声。
林玄怀里的白灵儿突然颤抖起来。
他低头,见她眉心泛起金芒,像颗被雪水冲开的星子。
那金芒顺着她的血脉往四肢钻,连狐尾尖都泛起了鎏金光泽——是狐族圣女的血脉在共鸣。
传说中,九尾狐一族每千年诞生一位圣女,其血可唤醒沉睡的远古神灵,亦可点燃封印万年的阵法。
而今,这股力量正因“蚀灵劫”的逼近而被迫觉醒。
寒魄剑!雷罚剑灵的声音从剑鞘里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那黑雷是天道专门针对血脉的蚀灵劫!
白姑娘体内的神魂碎片会被剥离!
一旦失去这些碎片,她不仅会丧失圣女之力,甚至连本源魂魄都将溃散!
林玄的瞳孔骤缩。
他想起前日在剑冢古籍里翻到的记载:上古狐族圣女以血饲剑神,神魂碎片融入血脉世代相传。
那是远古时期一场惊天动地的盟誓——当最后一位剑神陨落之际,九尾狐王以自身性命为祭,将其残魂封入族中圣女之血,以此维系人、妖、剑三界的平衡。
天道忌惮这股能唤醒剑神残魂的力量,所以每代圣女都会引来蚀灵劫,借雷霆之力净化“异类血脉”。
灵儿。他捧住她的脸,拇指抹去她眼角渗出的金泪,那泪水落地即燃,化作一朵金色火焰,旋即熄灭,你体内的力量......能启动青丘守护阵吗?
白灵儿咬着唇点头,发间银铃随着动作轻响:祖祠地下有座......用九尾狐骨刻的阵图。
那是先祖以命布下的禁制,唯有圣女之血才能激活。
但需要......强大的外力引导血脉之力,否则我会被反噬致死。
林玄沉默了一瞬。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必须用自己的剑元作为引子,强行打通她体内封印的经络。
这一过程极凶险,稍有不慎,两人皆会经脉尽断,甚至神魂俱灭。
我帮你引。林玄抽出寒魄剑,剑尖点在她心口。
冰寒的剑气顺着他的经脉涌进白灵儿体内,像根细针挑开她血脉里的封印。
白灵儿痛得蜷起手指,指甲深深嵌入他手臂,却死死攥住他的手腕,不肯松开。
金芒从两人相触的皮肤里溢出来,在雪地上拉出金线,蜿蜒如河,仿佛大地也在回应这场古老的契约。
轰——
地面突然裂开蛛网状的纹路。
无数金色符文从地缝里钻出来,像活过来的金箔,沿着青丘山的脉络游走。
那些符文古老而神秘,每一笔都蕴含着远古意志,它们彼此连接,交织成网,最终汇聚于山顶祖祠之下。
等林玄看清那些符文时,整座山已经被裹进了金色光罩里——光罩上盘着九只金尾狐狸,每只都睁着鎏金瞳孔,发出震耳欲聋的狐啸。
那是九位先祖的残魂所化,她们曾以生命镇守此地,如今因圣女之血再度苏醒。
小手段。顾青竹的黑雷蛇突然暴长十丈,撕裂空气,发出刺耳鸣叫,天道之下,万物皆蝼蚁。
黑雷撞在光罩上,炸出刺目的黑金色火花。
林玄感觉耳膜要被震穿,却仍死死护着白灵儿。
他看见光罩上的金狐在啃噬黑雷,每啃一口就淡一分,心下暗惊——这阵法果然是消耗血脉之力维持的。
每一只金狐消散,都意味着一段先祖残魂的湮灭,也意味着白灵儿的生命正在流逝。
剑主!雷罚剑灵急道,那黑雷里掺了天道印记,阵法撑不过十息!
除非你能彻底斩断顾青竹与天道的联系,否则这屏障终将崩溃!
林玄反手将白灵儿推到身后。
他的剑元在经脉里横冲直撞,前世被天道封印时的痛意顺着脊椎爬上来——那时他为了护剑冢,硬接了三道劫雷,浑身骨头碎成渣,鲜血染红七重台阶。
就在他即将陨落之际,是顾青竹跪在雷雨中,用本命剑替他挡了第四道。
那一剑之后,少年昏迷百年,醒来第一句话却是:“师尊,我还活着。”
顾青竹!他挥剑斩碎一道漏进光罩的黑雷,剑锋所向,冰雪纷飞,你忘了当年在剑冢,你说要跟我剑指天道,不负初心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顾青竹的幽蓝眼睛突然闪了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挣扎浮现。
他抬手按住面具,指节因用力发白:初......心?
这两个字出口时,带着一丝迟疑,一丝痛楚,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柔软。
黑雷突然暴烈起来,像被戳了蜂巢的马蜂群。
顾青竹的面具裂开蛛纹,露出半张脸——左脸还是记忆里清俊的少年模样,眉目如画,唇角微扬;右脸却爬满黑色鳞片,眼球泛着浑浊的灰,嘴角咧开一个非人的弧度。
师尊。他的声音突然有了裂痕,像两块碎玉在撞,带着哭腔,救我......我真的好痛......
林玄的剑差点脱手。
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他看见顾青竹喉结动了动,像从前背错剑诀时那样——那时他总爱揪着顾青竹的耳朵罚站,少年耳尖通红,却偏要梗着脖子说弟子下次必成。
可现在,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已被天道之力侵蚀得不成模样。
青竹!林玄踏前一步,寒魄剑指向天空,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我带你走!
离开天道,去南海看潮,去西漠追沙,去北原观星——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这是他从未许下的承诺,却是埋藏最深的愿望。
住口!顾青竹突然嘶吼,黑雷裹着他直冲而下。
他右脸的鳞片蔓延到左眼,幽蓝光芒彻底变成死灰,整个人的气息瞬间冷冽如深渊,天道说,你太弱。
天道说,我该杀你。
林玄咬碎了后槽牙。
他能感觉到白灵儿在身后引动血脉,光罩上的金狐只剩三只,每只都在吐血沫般的金芒。
那是她在燃烧生命换取时间。
他握紧寒魄剑,剑鸣声里混着雷罚剑灵的尖啸:剑主!
用破妄式!只有这一招能短暂切断天道印记的连接!
破妄式是前世他为斩天道创的剑招,需以自身为引,将剑元压缩成针尖大小,集中于一点爆发。
代价极大——轻则经脉尽毁,重则神魂崩解。
林玄闭上眼。
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顾青竹第一次握剑的模样,白灵儿在月下为他舞剑的身影,剑冢弟子们齐声喊“师尊”的清晨……还有那一句句未曾说出口的“对不起”。
一声怒吼撕裂风雪。
寒魄剑化作一道金芒,精准刺穿顾青竹的胸口。
黑雷瞬间炸成碎片,顾青竹的身体像被抽了线的木偶,直直坠向雪地。
林玄踉跄着扑过去,却在触到他衣襟时顿住——顾青竹心口的黑雷印记正在重组,比之前更亮,仿佛在嘲笑他的徒劳。
没用的。顾青竹的手突然掐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要捏碎骨头,天道......不死。
它早已渗透万物,连你也逃不开它的注视。
阿玄!
白灵儿的尖叫混着密集的脚步声。
林玄转头,看见狐族长老们带着族人从林子里冲出来,为首的大长老白发被金风吹得乱飞,手中持着一根镶嵌狐牙的权杖。
但他们脸上不是见到救星的喜色,而是比见鬼还惊恐的神情——大长老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天空,指向顾青竹身后那道正在扩大的裂缝。
林玄顺着看过去。
裂缝里漏出的不再是黑雷,而是一股股墨色雾气,雾气里隐约能看见无数张人脸——有被天道劫雷劈碎的剑修,有被封印在剑冢的上古剑神,有前世被他护在身后的剑冢弟子......每张脸都在重复同一句话:天道要醒了。
那是被吞噬的神魂,是被囚禁的意志,是千百年来所有反抗者的残响。
他们本应消散,却被天道收集、炼化、重塑,成为它复苏的养料。
顾青竹突然笑了,笑声混着那些人脸的低语,像千万只虫子在啃咬耳膜:师尊,你看,天道派了这么多人来接你......它们都说,你是最后一个阻碍。
林玄的后背沁出冷汗。
他听见白灵儿在身后轻声说:那是......被天道吞噬的神魂。又听见大长老颤抖着喊:快布九尾封魔阵!
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们必须封锁裂缝,否则整个东荒都将沦为天道复活的祭坛!
雪下得更大了。
风卷着冰晶呼啸而过,仿佛天地都在哀鸣。
林玄望着天空中翻涌的黑雾,突然想起前世最后一刻——他被天道劫雷劈碎时,顾青竹哭着喊师尊等等我,而现在,那个少年正站在黑雾里,朝他伸出染满黑雷的手。
那只手,曾经递给他一杯热茶,曾经为他擦拭剑刃,曾经紧紧抓住他说:“我不走。”
阿玄?白灵儿的手搭上他后背,带着血脉燃烧后的滚烫,我们......还能赢吗?
林玄没有回答。
他缓缓拔出身侧寒魄剑,将其插入雪地中央,剑身嗡鸣不止,似在回应主人的决心。
布阵。林玄打断她,目光如铁,这一次,我要让天道看看,什么叫人心不灭,什么叫执念不朽。
他的声音被狂风卷走,却清晰烙印在每个人心中。
远处,狐族长老们已经开始结印,九尾封魔阵的轮廓在雪地里若隐若现。
九位长老各据方位,以血为引,以魂为契,召唤九尾先祖之力。
阵法成型之时,整座青丘山开始震动,山体内部传出古老的吟唱,那是封印了三千年的咒语正在苏醒。
而天空中的裂缝,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
黑雾中浮现出一座巨大的虚影——那是天道的雏形,一双无瞳之眼缓缓睁开,俯视众生。
林玄立于阵心,手持寒魄剑,身后是燃烧生命的白灵儿,前方是堕落的徒弟,头顶是即将降临的神明。
他忽然笑了,笑得凄厉而决绝。
“顾青竹,你还记得我教你的第一式剑法吗?”
他轻声问,声音穿透风雪,“名为‘初心’。”
剑光再起,如朝阳破晓,照亮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