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仿佛能滴落下来,林玄抱着沈妙音冲出石窖时,后颈的寒毛根根倒竖。
冷风自山脊刮过,卷起碎石与枯叶,在耳畔呼啸如冤魂低语。
月光被厚重乌云撕成碎片,斑驳地洒在石墙外围的黑影上,竟像泼了层淬毒的银霜——足足三十三道身影,每道都散发着剑尊境以上的威压,最前排那人披着灰斗篷,羽扇轻摇,连剑鸣都被扇得变了调,如同哀乐般扭曲呜咽。
“沈姑娘!”白灵儿跟着窜出来,狐尾在身后炸成蓬松的雪团,小爪子死死攥住林玄的衣摆,声音带着颤抖,“他们、他们身上有股子腐味,像……像被天道咒过的烂木头!”
林玄没接话。
他能清晰感觉到怀中沈妙音的体温正在流逝,那些青斑顺着她的脖颈爬向脸颊,连眼尾都泛起了幽蓝。
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脉搏如风中残烛,忽明忽灭。
她的手指无意识抠着他的衣襟,指甲几乎要刺破布料:“锁魂咒……要反噬了……再不……解开……我会……变成祭品……”
“闭嘴。”林玄喉结滚动,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
寒魄剑嗡鸣着从剑鞘里钻出三寸,剑气在掌心凝成一朵冰花,晶莹剔透,寒意逼人。
他将冰花轻轻覆上沈妙音的额头,刹那间,青斑的蔓延之势微微停滞,她眉头稍展,似得片刻安宁。
可林玄知道,这只是延缓,而非根除。
他抬眼望向灰袍人,前世记忆里那些被追杀的片段突然翻涌——顾青竹的剑曾挑断他的手筋,鲜血染红山道;顾青竹的冷笑曾在雷劫中炸响,伴随着天罚之雷劈落,将他钉在断崖之上。
可眼前这人的气息……更像一潭死水,深不见底,连风都不愿靠近。
灰袍人却先开了口。
他缓缓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瘦的脸,眉骨高得像刀刻,眼窝深陷,瞳孔幽黑如古井,眼尾有一道淡红的胎记,形如柳叶,似血泪凝成。
“林神君,别来无恙?”
林玄的瞳孔骤缩。
这张脸他从未见过,可直觉比见顾青竹时更危险。
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仿佛命运之轮正悄然转动,将他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扣紧寒魄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发白:“你到底是谁?
为何要布局陷害我?”
“陷害?”灰袍人轻笑,羽扇“唰”地展开,空中竟浮起一幅星图,金点银线交织成各大宗门的位置,连镇北军的营寨都在微微发亮,仿佛整片大陆的命脉都被他握于掌中。
“我只是想看看,那位曾经逆天而行的剑神,是否还敢再战一次。”
白灵儿的狐尾突然缠住林玄的手腕,她凑到他耳边,声音发颤:“他、他身上有青丘山禁术的味!
阿爹说过,用活人魂魄养星图的……是‘噬魂观星术’,那是被封印千年的禁忌之法,动用一次,就要献祭九十九名修士的神魂!”
林玄眼神一凛。
他早该察觉——这星图并非单纯推演天机,而是以魂为引,以命为线,每一颗闪烁的金点,都可能是一条正在消逝的生命。
“小狐狸倒是敏锐。”灰袍人抬扇指向星图,嘴角微扬,“你每走一步,都在我的棋盘之上。”他的目光扫过林玄怀中的沈妙音,”
林玄冷笑:“你若只是想见我,何必搭上这么多条人命?”
“因为唯有绝境,才能唤醒真正的你。”灰袍人语调平静,却字字如刀,“那个敢与天道对弈的林青玄,早已被轮回封印。而你,不过是残魂转世,连记忆都支离破碎。”
林玄沉默。
他确实记不清前世全部——只记得血月当空,断剑插地,顾青竹持剑而来,口中喊着“天道不可违”。
可如今回想,那一剑,为何会偏了半寸?
那一战,为何偏偏是他被封印?
“玄哥哥!”
右侧突然掠过一道黑影。
周若曦从石墙后闪出来,她本就穿得像团黑雾,此刻更是连脸都藏在斗笠里,只露出涂着丹蔻的指尖,快速将一封密信塞进林玄掌心。
她的呼吸喷在他耳后,带着点蛇莓的甜腥:“他在剑冢旧址埋了‘天道封印石’,子时三刻启动。
那东西能搅乱方圆千里的剑元,到时候……”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你护着的人都会变成任人宰割的羔羊。”
林玄的手指骤然收紧,密信被捏出褶皱。
他能感觉到沈妙音的心跳正在变弱,像根随时会断的琴弦。
寒魄剑彻底出鞘,冰蓝色剑气裹住两人,形成一道半透明的屏障,将那些逼近的黑影逼退三步。
他盯着灰袍人,声音像淬了冰:“你说要我助你,到底助什么?”
“当年剑神林青玄为何被封印?”灰袍人没接话,反而反问。
他的羽扇突然指向林玄的眉心,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因为他要掀翻天道的棋盘。
可他不知道,真正下棋的人……”他的语调突然放轻,如同耳语,“是天道宫里那个缩在龟壳里的老东西。”
林玄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有什么东西在记忆里撞墙,前世被封印前的画面碎片闪现:血月、断剑、顾青竹举剑时颤抖的眼尾……不,不对,顾青竹的剑从来不会抖。
可那一夜,他的手确实在抖。
“你体内还有未觉醒的记忆。”灰袍人往前走了两步,月光终于照亮他腰间的玉佩——是半块破碎的玉璜,刻着“影策”二字,古朴苍劲,似历经千年风霜。
“但如果你不听我说完,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年真正的背叛者是谁。”
话音未落,他摊开手掌。
一枚暗金色的令牌躺在他掌心,表面刻着九柄交错的剑,象征九极剑阵,边缘还留着烧灼的痕迹,仿佛曾被天雷击中。
林玄的呼吸瞬间停滞——那是他前世亲手刻下的“剑神令”,封印前最后一刻,他将这枚令牌塞进了最信任之人的手里……
那是他亲手交托的信物,代表着剑神一脉的传承与信任。
“顾青竹?”他脱口而出,声音都在发颤。
“顾青竹不过是枚棋子。”灰袍人将剑神令抛向空中,令牌在月光下流转着金芒,映照出林玄苍白的脸,“真正拿着这枚令牌去天道宫告密的……是那个你曾以命相护、以心相托的人。”
林玄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轰鸣。
“咳……”
沈妙音突然剧烈咳嗽,鲜血溅在林玄的衣襟上,像朵妖异的红梅。
她的指尖抵住他的胸口,力气小得像片叶子:“别信……他的道……他是……影策……的残魂……借尸还魂……”话没说完,整个人就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剑气里。
他伸手去抓那些荧光,却只触到一片虚无。
寒魄剑突然发出悲怆的长鸣,剑身上浮现出沈妙音的面容,泪眼朦胧,嘴唇微动,似在诉说什么,不过眨眼就碎成星屑,随风而逝。
他抬头时,眼眶已经发红,看向灰袍人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剑:“你说的背叛者,到底是谁?”
“子时三刻,剑冢旧址。”灰袍人重新戴上兜帽,羽扇轻挥,那些黑影瞬间退入夜色,如同鬼魅消散,“带着剑神令来,我给你看当年的血书。”
“玄哥哥!”白灵儿拽他的袖子,声音带着哭腔,“周姐姐说封印石……会引爆剑冢地脉,整个北境的剑修都会走火入魔!”
“我知道。”林玄低头看向掌心的密信,字迹是周若曦特有的飞白体,凌厉中带着柔韧,“她说旧址的封印石在祭台第三层砖下,需以‘逆脉针’破阵,否则触动禁制,方圆十里都会塌陷。”他将剑神令攥进手心,温度透过皮肤渗进骨髓,仿佛前世的记忆正在苏醒,“苏清浅应该在星陨阁观星,她能算出天道宫的护阵薄弱点。”
白灵儿的狐耳抖了抖:“你要去天道宫?”
“先解决封印石。”林玄将寒魄剑收入鞘中,指尖擦过剑格上的血渍——那是沈妙音留下的,尚未干涸,“但沈姑娘说过,祭品仪式的下一个目标是我最爱的人……”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
远处传来更鼓声响,子时将近。
林玄抬头望向北方,那里有星陨阁的琉璃顶在夜空中闪着微光,如同指引迷途的灯塔。
他摸了摸腰间的剑穗——那是沈妙音亲手为他系上的,如今却已沾了血。
他对周若曦道:“你去烟雨楼,让慕容烟把所有打造中的剑器胚子藏好。那些剑胎若被封印石影响,会化作嗜血凶器,伤及无辜。”
“那你呢?”周若曦扯住他的衣袖,斗笠下的眼睛亮得像狼,带着执拗与担忧,“我跟你去旧址。”
“不用。”林玄抽出衣袖,转身走向剑冢后山,步伐坚定,“我需要苏清浅的星图。她若能推演出天道宫护阵的‘七杀位’,我们才有机会反制。”
他的声音被风卷着传开:“等我解决了封印石,就去天道宫——这一次,我要掀了那老东西的棋盘。”
夜色更深了。
林玄的身影消失在山雾里,只有寒魄剑的剑鸣还在山谷间回荡,像根绷紧的弦,随时会断,也随时会刺破苍穹。
山风呼啸,吹动林玄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踏过碎石,穿过密林,脑海中不断回放沈妙音最后的话语:“别信……他的道……”
影策……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过,可玉佩上的刻痕却让他心悸。
若此人真是影策残魂,那他为何要助自己?
又为何要揭露当年的真相?
林玄的脚步一顿。
或许,真正的阴谋才刚刚开始。
灰袍人并非敌人,也非盟友,而是一面镜子,照出他被封印的记忆碎片。
而那枚剑神令,不仅是信物,更是钥匙——开启前世真相的钥匙。
他抬头,星陨阁已在望。
琉璃瓦顶映着星辉,宛如天宫降临。
苏清浅,那位能窥见天机的星象师,此刻正立于阁顶,手持星盘,凝望北方。
“你来了。”她未回头,声音清冷如霜,“我已算出,今夜子时,天道宫将开启‘九幽门’,接引外域邪灵。”
林玄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所以,封印石只是幌子?”
“不,是双重杀局。”苏清浅转身,眸中星光流转,“封印石乱剑元,九幽门乱神智。当剑修失去理智,便是祭品仪式完成之时——而你,将是最后的祭剑之魂。”
林玄冷笑:“他们真当我是死物?”
“不。”苏清浅递来一卷星图,“他们怕你觉醒。所以,必须在你找回全部记忆前,将你彻底抹杀。”
林玄接过星图,指尖划过“七杀位”与“破军线”,心中已有决断。
他将剑神令贴身藏好,低声道:“帮我拖住天道宫的探子,我要在子时前毁掉封印石。”
“你一个人去?”
“一个人,才不会被牵连。”林玄转身,身影融入夜色,“若我未归,便点燃‘赤霄灯’,召集所有剑修反攻天道宫。”
风起,云散,一缕月光洒落。
林玄的身影渐行渐远,背影孤绝,却如利剑出鞘,直指苍穹。
但他更知道——
若不战,何以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