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像是被谁从山腰狠狠拧干的湿布,一层层褪去。枯竹林的碎叶还在脚底咯吱作响,可风已不再呜咽,仿佛刚才那行将燃尽的谶语、那爬向指尖的黑丝,都被留在了身后那一片阴森的竹影里。
冉诗语的手指蜷在袖中,掌心贴着《幻灵仙典》的封面。书页安静得反常,像一只屏住呼吸的猫。她没敢再翻它,生怕一碰,那缕黑丝又会顺着经脉钻进心里。
“哎哟我的老腰!”南宫笑天一屁股坐在石阶边缘,拍了拍窥灵镜,“这玩意儿刚才震得我膀胱都要提前退休了。”
苍幺妹白眼翻上天:“你那是心理作用。真要膀胱抗议,早就现场喷射灵力水柱了,还轮得到你在这儿演苦情剧?”
“我这是为团队牺牲精神!”南宫笑天委屈地晃了晃镜子,“你看它都快没电了,电量条比我的桃花运还短。”
北冥没说话,只是把破契剑重新系紧了些。布条缠绕下的裂痕依旧刺眼,他握剑的手背青筋微凸,像是在和某种看不见的力量较劲。月光落在他肩头,映出一道斜长的影子——比他本人矮半寸,却稳得不像个影子。
前方,石阶如断骨般自山体伸出,一级级攀向云雾深处。两侧古碑倾颓,苔痕斑驳,唯有一块残碑上,“禁”字深凿入石,边缘已被风雨磨钝,却仍透着股不让靠近的凶劲。
“看来咱们不是第一拨不听话的。”苍幺妹踢了踢碑角,“前人栽跟头,后人捡教训——但我偏不信邪。”
“信不信邪不重要。”冉诗语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重要的是,别让别人替我们写结局。”
她这话没头没尾,可北冥听出了味儿。他侧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怀里的秘籍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
四人继续前行,脚步放得极轻。石阶越往上,灵气越稠,空气里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不是檀不是沉,倒像是烧焦的纸钱混着陈年墨汁,闻久了脑袋发沉。
“这味儿……熟。”南宫笑天抽了抽鼻子,“跟咱们凌云阁藏经阁失火那次一个德行。”
“少乌鸦嘴。”苍幺妹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再提火灾,我就把你塞进焚经炉当添柴的。”
话音未落,地面忽地泛起一层淡金纹路,蛛网般蔓延开来。纹路中央浮现出几个古篆:“非请勿入,擅行者诛。”
“自动预警阵。”冉诗语低声道,“踩上去就会亮。”
“那咱是不是该递个拜帖?”南宫笑天咧嘴,“就说四位高人路过贵宝地,想参观一下贵派的心灯展,顺便蹭个斋饭?”
“你要是真递,我保证下一秒你就成了展品。”苍幺妹冷笑,“还是‘自投罗网型’特展。”
冉诗语没接话,只默默翻开秘籍。金光未现,反倒有股寒意自书页渗出,顺着指尖爬上来。她咬牙催动心法,低声念道:“隐匿天机,启!”
刹那间,四人身影如露水蒸发,气息彻底消散在空气中。连南宫笑天那总爱嗡嗡叫的窥灵镜,也安静了下来。
“哇哦。”他小声惊叹,“这回是真·隐身术了,连我自己都差点看不见自己。”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透明。”苍幺妹嘀咕着,率先踏过阵法边缘。
三人紧随其后,像四滴水滑过荷叶表面,不留痕迹。
可刚走几步,岩缝里“咔”地一声,几具石傀儡缓缓转头,空洞的眼窝直勾勾盯了过来。
“坏了!”南宫笑天压低嗓门,“这些家伙不靠视觉,靠嗅觉!”
“嗅觉?”苍幺妹挑眉,“它们还能闻出谁昨天吃了韭菜包子?”
“闻灵力波动。”冉诗语迅速判断,“我们刚用秘籍隐匿气息,反而造成了灵流真空,像黑夜里的黑洞,更容易被察觉。”
“懂了。”苍幺妹冷笑,“那就给它们来点‘假香’。”
她掏出一颗辣味灵丹,捏碎扔在地上。红雾腾起,辛辣气息瞬间弥漫。石傀儡抽了抽鼻子,眼窝里的幽光猛地一颤,竟齐刷刷打了个喷嚏,脑袋一歪,集体宕机。
“辣到它们怀疑石生。”南宫笑天竖起大拇指,“幺妹姐,你这招可以申请专利——《论如何用川味调料瓦解修真防御体系》。”
“等活着出去再说。”苍幺妹收起丹瓶,眼神扫过四周,“但这地方不对劲。阵法像凌云阁的,守卫风格像玄冥宗的,连地上这破符纹都带着三分眼熟……怎么哪儿哪儿都有点亲戚味儿?”
南宫笑天眯眼细看:“你还别说,这预警阵的节点排列,跟我师父当年教的‘三才锁灵阵’就差两笔。难道这两派……以前是一家?”
“现在不是。”北冥终于开口,声音低哑,“现在是敌人。”
他说完便往前走,步伐略显滞重。没人注意到,他袖中的玉片正微微发烫,像是被什么遥远的东西轻轻呼唤。
再往上三百步,地势豁然开阔。一座半塌的观景台立于悬崖边,恰好能俯瞰整个古老门派的外围轮廓。
众人悄然抵达,各自找掩体藏身。
眼前景象令人屏息。
高耸的山门由黑曜石砌成,门楣上悬着三盏幽蓝心灯,灯焰摇曳,忽明忽暗,像是随时会熄灭,又像是在挣扎着燃烧。灯下结界如水波荡漾,映出无数扭曲的人影,似在跪拜,又似在挣扎。
“那就是目标。”冉诗语盯着心灯,声音很轻,“只要干扰它的能量流转,就能制造混乱,趁机潜入。”
“可这灯……”南宫笑天皱眉,“它不稳。灯光闪得跟信号不良的路灯似的,会不会已经有人动手了?”
“或者,仪式本身出了问题。”北冥盯着那盏居中的灯,眼神复杂。他的手不自觉摸向袖中玉片,触感滚烫,几乎灼肤。
他没动,只是喉结动了动,像在吞咽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冉诗语悄悄取出秘籍,想查证灯阵来历。书页刚翻开,纸面突然自行翻动,停在一页空白处。
半句残文浮现:
“灯引归途,魂不返。”
字迹猩红,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
她心头一跳,正欲合上,那行字却缓缓淡化,如同被风吹散的灰烬,最终消失不见。
秘籍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可她的指尖,再度感到一丝冰凉——那缕黑丝,正从书角缓缓爬出,贴着封面游走,像一条蛰伏的蛇。
她猛地合书,攥紧。
“怎么了?”北冥察觉她动作异常。
“没事。”她摇头,把秘籍塞进内襟,“只是这书……越来越像个话痨,还不肯说人话。”
“要是它哪天开始讲冷笑话,我就把它送给南宫笑天当相声搭档。”苍幺妹冷笑。
“我拒绝!”南宫笑天举手,“我已经有窥灵镜这个损友了,再来个毒舌秘籍,我精神非崩溃不可。”
北冥没笑。他的目光仍停留在那三盏心灯上。尤其是中间那盏,火焰形状竟与他梦中反复出现的图案一模一样——一个手持断裂钥匙的人影,在九灯环绕中缓缓跪下。
袖中玉片烫得几乎要烧穿布料。他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压制那股莫名的牵引。
他知道,这座门派认得他。
也许,从来就没忘记过他。
“下一步怎么走?”苍幺妹问。
“等。”冉诗语望着结界波动,“等灯再暗一次。那时防御最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你确定不是等它彻底熄了再行动?”南宫笑天吐槽,“毕竟心灯一灭,全场停电,安保系统直接罢工,多省事。”
“心灯若灭,结界会自爆。”北冥冷冷道,“方圆十里,寸草不生。”
“哇,这么狠?”南宫笑天缩脖子,“那还是让它苟延残喘吧。”
众人陷入沉默。风从山谷吹过,带着铁锈与灰烬的气息。
冉诗语低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内襟中的秘籍。她能感觉到,书页在微微震动,像一颗不肯安睡的心脏。
她想起炼丹时炉底浮现的锁链裂痕,想起镜中闪过的九灯阵图,想起那句不断变幻的谶语——
“持灯者,终将焚身。”
她忽然明白,这场行动,从来就不只是破坏仪式那么简单。
有人在等她。
有人在用这本书,把她一步步引到这里。
而她,正走在一条回不了头的路上。
北冥忽然站起身,望向山门深处。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绝,像一把即将折断的剑。
“我先进去。”他说。
“你说什么?!”三人齐声喝问。
“我熟悉这里的布局。”他语气平静,“而且……有些账,该我去清。”
“你疯了?”苍幺妹一把拽住他胳膊,“你以为你是主角光环附体?进去就是送死!”
“我不是主角。”北冥扯了扯嘴角,“我只是……比你们更早被选中的人。”
他甩开她的手,迈出一步。
就在这一刻,袖中玉片“啪”地裂开一道细缝,一道微弱的光从中溢出,直指山门中央。
与此同时,冉诗语怀中的《幻灵仙典》猛然一震。
书页自行翻开,黑丝如活物般缠上她的手腕,一行新字浮现:
“欢迎回家,继承者。”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而北冥的身影,已踏上最后一级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