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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夜班出租车司机。

城里有些路牌,只在午夜出现。

老规矩:别去问路,别让乘客在那些路口下车。

我开夜车五年,一直平安无事,直到载了那个穿红裙的女人。

她在后座幽幽地说:“去青松路。”

那是地图上没有的路,但我看到前方,出现了那块旧路牌。

女人递来三张钱:“不用找了。”

我低头一看,是三张崭新的天地银行冥币。

再抬头,后座已空,只有收音机在滋啦作响:

“青松路公墓欢迎您……”

---

引擎盖上的余温,在深秋的夜风里散得很快。我靠在驾驶座上,车窗降下半指宽的缝,让浑浊的烟气和城市边缘特有的、混杂着机油与尘土味道的空气对流。计价器沉默着,红色的待客灯在昏暗中一明一灭。这里是城北,老工业区拆迁后留下的大片荒地边缘,几盏孤零零的路灯洒下惨淡的光晕,勉强照亮坑洼的水泥路。偶尔有重型卡车呼啸而过,震得车身微微发颤,然后一切重归死寂。

开夜班出租五年了。昼伏夜出,见过醉鬼的丑态,载过赶去医院的急客,也拉过在霓虹灯阴影里揽活的流莺。这行当,有自己的规矩,有些是公司明令的,更多的是口口相传、带着点迷信色彩的“老规矩”。比如,别在凌晨两点后独自去城南那片烂尾楼区;比如,载了神情恍惚、一路不说话的客人,到了地方一定要大声报出车费,等他应了再收钱;再比如——最重要的一条——留意那些只在午夜出现的路牌,别去问那路通向哪里,更别让乘客在那些路口下车。

老陈,我入行时的引路人,吐着烟圈说过:“那些路牌啊,是给不认路的‘朋友’指的。你看见了,就当没看见,绕过去。要是有人非要在那儿下……嘿,多少钱都别停,踩油门,走你的。”

我一直记着。也确实在几个特定的、白天明明没有岔道或者只有一堵墙的地方,于万籁俱寂的午夜,瞥见过一两块灰扑扑的、字迹模糊的旧式铁皮路牌。它们静默地立在不合常理的位置,指向更深的黑暗。每次,我都心头发紧,立刻移开视线,打方向盘远离。

今晚生意清淡,从十点出来,到现在快凌晨一点,才拉了四趟短途。正准备收工去吃点宵夜,副驾驶那边的车窗被轻轻叩响了。

我转过头。车外站着一个女人,穿着一条暗红色的、样式有点过时的及膝连衣裙,外面罩了件薄薄的黑色开衫。长发披肩,脸色在路灯下显得异常白皙,甚至有些透明。她微微低着头,看不清全貌。

“师傅,走吗?”声音很轻,带着点飘忽。

我下意识看了眼空荡的后座,又看了看她周围——没有行李,也没有同伴。“去哪儿?”

“青松路。”她说。声音依旧轻轻的,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心里,激起一片冰冷的涟漪。

青松路?我在脑子里快速搜索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主干道,环路,有名的商业街,居民区……没有,完全没有这个名字的印象。是新修的?还是某个特别小的巷子?

“青松路……在哪个区?靠近哪条路?”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手却悄悄握紧了方向盘。

女人抬起眼看了我一下。她的眼睛很大,却没什么神采,空茫茫的。“你不知道吗?”她反问,语气里没有疑惑,倒像是一种陈述。“往前走,你会看见路牌的。”

说完,她不等我回答,径直拉开车门,坐了进来。一股淡淡的、类似陈旧纸张和廉价香烛混合的味道,随着她飘进车厢。

车门关上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喉咙有些发干。后视镜里,她端坐着,双手放在膝上,目光平视前方,姿态规整得有些僵硬。没有报具体地址,只说一条没听过的路名,还断言我会看到路牌……这味道,这做派,让我脊背开始冒凉气。

老规矩在脑海里尖锐地鸣响。但我瞥了一眼计价器,又看了一眼窗外荒凉的景色。拒绝?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拒载一个孤身女人?而且,万一真是某个我不知道的新路呢?

“青松路……大概在什么方向?”我试图做最后的确认,声音有点干涩。

“一直开,前面右转,过两个红绿灯就能看到指示了。”她的话速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说完,她便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打算再交谈。

箭在弦上。我深吸一口气,按下空车灯,挂挡,松手刹。车子缓缓滑入空旷的车道。引擎声在夜里显得沉闷。我刻意把收音机打开,调到常听的交通台,想驱散车厢里那股莫名的压抑和寂静。主持人正在插播路况信息,声音带着职业化的活力,在这情境下却显得有些突兀。

按照她说的,直行,右转。这条路我白天走过,是通往一个老旧居民区的辅路,晚上车很少。路灯光线稀疏,两旁的建筑低矮昏暗,大多关了门。我开得很慢,神经绷紧,眼睛不断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路口、岔道。

第一个红绿灯,正常通过。第二个红绿灯,也是绿灯。过了路口,道路微微收窄,两旁的行道树变得高大茂密,枝叶在车灯照射下投下晃动的、张牙舞爪的影子。空气好像更凉了,那股从女人身上带来的陈旧气味,似乎也浓了一点点。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掠过前方右侧一个不起眼的岔路口。

心脏猛地一缩。

那里,白天我记得清楚,是一排蓝色的施工挡板,围着一片待建的工地。但现在,挡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向下的缓坡岔路入口。而在岔路口旁边,立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杆,上面钉着一块长方形的铁皮路牌。

样式很旧,是那种老城区才可能遗留的、绿底白字的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字,白漆有些剥落,但在车灯的照射下,依然清晰可辨:

青松路。

箭头直指那条向下延伸、没入更浓重黑暗的坡道。

它真的出现了。在这不合时宜的位置,在这万籁俱寂的午夜。

冷汗瞬间从我额角渗出。我死死抓住方向盘,指节发白。脚悬在刹车上,却不敢踩下去。老陈的话在耳边轰鸣:绕过去!当没看见!

可后座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正透过车内后视镜,平静地落在我脸上。“到了,”她说,“就是这里,拐进去。”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破了我想装傻糊弄过去的侥幸。我喉咙发紧,几乎能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

“女士,这……这路牌……”我试图挣扎,“这路好像不对,地图上没显示,可能是废弃的……”

“就是这里。”她打断我,语气依旧是那种轻飘飘的、却不容置疑的肯定。同时,她向前微微倾身,一只苍白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手指间夹着三张纸币,递到我手边的中控台上。

“车费,不用找了。”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三张纸币上。只看了一眼,浑身的血液就像是在刹那间冻结了。

那不是人民币。

纸质崭新挺括,颜色却是一种古怪的、过分的鲜艳。正面印着繁复的、类似宫殿的图案,中间是硕大的、方方正正的三个字:天地银行。 面额处,是惊人的“壹仟圆”。印刷粗糙,透着一种廉价的诡异。

是三张冥币。

崭新的、在昏暗车灯下泛着不详光泽的冥币!

“啊——!”

一声短促的、完全不受控制的惊叫冲出了我的喉咙。我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身体剧烈一颤,方向盘跟着歪了一下,车子朝路边晃了晃,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手忙脚乱地扶正方向盘,一脚死死踩住刹车。车子在离那岔路口几米远的地方骤然停住,由于惯性,我们两人都向前猛地一顿。

惊魂未定,我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冥币!她居然用冥币付车费!

极度的恐惧让我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什么乘客。我猛地扭过头,看向后座——

后座空空如也。

那个穿着暗红裙子的女人,不见了。就像她从未出现过一样。只有她坐过的位置,皮质座椅微微凹陷的痕迹正在缓慢回弹,空气中那股陈旧纸张和香烛的味道,尚未完全散去。

她什么时候下的车?怎么下的车?我刚才刹车前,明明从后视镜里还看到她的身影!

冷汗浸透了我的衬衫,冰冷地贴在背上。我僵硬地转回头,目光落在副驾驶那边的车门——锁扣显示,车门是锁着的。我这边的车门也锁着。车窗,除了我这边留了条缝,其他的都紧闭着。

她怎么出去的?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颤抖着手,想去抓中控台上的那三张冥币,想把它扔出去,却连碰都不敢碰。那鲜艳的纸片,此刻像是带着剧毒。

就在这时,一直播放着轻柔音乐的收音机,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尖锐的“滋啦——”电流噪音,打断了我的惊恐。

噪音持续了几秒,然后,一个极其平缓、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类似电子合成的女声,从扬声器里清晰地传了出来:

“青松路公墓,欢迎您的到来。”

“前方路段,请保持肃静。”

“重复,青松路公墓……”

声音毫无预兆地出现,又毫无预兆地消失。收音机恢复了之前的音乐频道,主持人正在介绍一首情歌,仿佛刚才那诡异的播报从未发生过。

公墓?!

我猛地抬头,看向那块“青松路”的路牌,又看向那条向下延伸、漆黑一片的岔路。青松路……青松……公墓!这个名字,这个指向……

那女人……那冥币……这收音机……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形成一个让我魂飞魄散的答案。这不是什么新路,也不是什么废弃道路!这是……这是给“那边”指的路!

极致的恐惧转化为求生的本能。我再也顾不上其他,甚至不敢再去碰那三张冥币,挂上倒挡,猛踩油门!

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子急速向后倒去。我死死盯着后视镜和前方那块在车灯下越来越远、却仿佛带着无形吸力的旧路牌,直到退出几十米,才猛地一打方向盘,调转车头,朝着来时的方向,将油门踩到了底!

引擎疯狂地嘶吼着,车子像脱缰的野马般窜入黑夜。我紧紧握着方向盘,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后视镜里,那片诡异的区域、那块路牌,迅速被黑暗吞噬,再也看不见。

但我能感觉到,那股陈旧纸张和香烛的阴冷气味,似乎还顽固地残留在我车里,萦绕在我的鼻尖。副驾驶中控台上,那三张崭新的、色彩刺眼的天地银行冥币,静静地躺在那里,在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散发着无声的、致命的嘲讽。

这一夜,我再也没有载客。

车子漫无目的地在城市灯火通明的区域游荡,直到天色泛白,早班公交开始出动,我才像虚脱一样,把车开回公司停车场。

下车时,我犹豫了很久,最终用纸巾包着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那三张冥币,扔进了停车场角落一个孤零零的、锈蚀严重的绿色垃圾桶。纸片飘落进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交接班时,我脸色大概难看极了。接白班的伙计看了我一眼,随口问:“咋了林哥?见鬼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僵硬地摇了摇头,把车钥匙塞给他,逃也似的离开了。

回到家,我冲了个很长时间的热水澡,皮肤烫得发红,却依然觉得骨子里往外冒寒气。我试图睡觉,但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块绿底白字的“青松路”路牌,就是后视镜里女人空茫的眼睛,就是中控台上那三张鲜艳的冥币,还有收音机里那句冰冷的“欢迎您的到来”。

昏昏沉沉睡到下午,我被手机铃声吵醒。是公司调度打来的,语气有点古怪:“林子,你昨晚是不是跑城北那片了?有个事……你车副驾驶那边,中控台靠近挡风玻璃的缝隙里,我们清理车辆时,发现塞了张这个。”

他发过来一张照片。

我点开一看,浑身瞬间冰凉。

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裁剪粗糙的方形黄纸,边缘还带着毛边。上面用红色的、歪歪扭扭的笔迹,写着一个地址:

青松路,44号,沈宅。

而在黄纸背面,同样用红笔,画着一个简单的、圆圈套着圆圈的图案,看起来像是一枚铜钱的形状,又像是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

调度问:“这啥玩意儿?是你客人的?还是你自己……”

我没等他说完,猛地按掉了电话。

手脚冰凉地坐在床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地板上,明亮得刺眼,却驱不散我周身弥漫的寒意。

那女人下车了。不,她消失了。

但她“付”了车费。用冥币。

而现在,又留下了这个……这个像是“凭证”或者“标记”一样的黄纸地址。

青松路44号,沈宅。

她……或者“它们”,是不是觉得,这趟车程,还没结束?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卧室的窗户。玻璃上,映出我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的脸。

而在我的脸庞倒影旁边,在窗外明亮天光的映衬下,窗帘的阴影微微扭曲了一下,仿佛有一个穿着暗红裙子的、模糊的轮廓,正静静地站在我的窗外,与我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无声对望。

收音机早已关掉。

但那个冰冷的电子女声,却仿佛又一次在我死寂的房间里,幽幽响起,重复着那句永恒的“欢迎”:

“……青松路公墓,欢迎您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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