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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搬进新家的第一晚,隔壁就传来剁骨头的声音。

第二天物业告诉我,隔壁根本没人住。

接下来的每天晚上,那声音都会准时响起。

直到我在衣柜深处发现一本日记,上面写着:

“别在午夜开灯,祂会看见你。”

“别喝自来水,里面有头发。”

“别相信物业,他们早死了。”

而最后一页,是我的名字,和今天的日期。

---

雨是傍晚开始下的,起初只是淅淅沥沥,敲在新换的窗玻璃上,发出细密沉闷的声响。搬家公司的人草草把最后几个纸箱堆在客厅中央,收了钱便匆匆离去,留下满屋子的灰尘气和一种空房子特有的、阴冷的寂静。我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看着窗外渐浓的暮色将对面那栋灰扑扑的居民楼吞没,只有零星几个窗户亮起昏黄的光,像浑浊的眼睛。

这房子旧,但租金便宜得离谱。楼道里总弥漫着一股类似潮湿抹布和劣质檀香混合的怪味,墙壁上贴满了疏通管道、开锁换锁的小广告,层层叠叠,边角卷曲发黑。我的隔壁,702室,房门紧闭,深褐色的防盗门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贴,干净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门把手上却积了一层灰,似乎久未开启。

疲惫像浸透水的棉被,沉甸甸地裹上来。我胡乱拆了个箱子,扯出被褥铺在床上,连洗漱的力气都没了,囫囵躺下。黑暗立刻从四面八方合拢,只有窗外雨水连绵不断的声音,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老旧楼房本身的叹息——或许是水管,或许是风穿过不知哪里的缝隙。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沉入混沌深处时,声音响起来了。

咚。

沉闷,结实,带着一种钝器切入某种富有韧性物体的滞涩感。来自左边那堵墙,来自702室。

咚。咚。

间隔规律,不紧不慢。是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但比寻常人家剁肉馅更用力,更狠,每一次落下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把什么东西彻底斩断。砧板似乎很厚实,闷响被墙壁过滤后,传到耳边,只剩下那种穿透力极强的震动,贴着床板,顺着骨骼,一直钻进耳蜗深处。

谁会在半夜剁东西?我迷迷糊糊地想,也许是夜班回来的住户,急着准备明天的饭菜。可这力道……不像是在处理食材,倒像是在分尸。

这个念头冰凉地滑过脑海,让我瞬间清醒了几分。我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徒劳地望着天花板。声音持续着,一下,又一下,稳定得令人心慌。中间夹杂着极其细微的、类似软骨被切断的“咯吱”声,还有液体滴落的“啪嗒”声——也许是幻觉,也许只是窗外雨滴的变调。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毫无征兆地停了。彻底的寂静涌上来,比之前更庞大,更压抑。我僵硬地躺着,直到四肢发麻,才敢轻轻翻了个身。后半夜,半梦半醒,总觉得那规律的震动还在继续,像是直接敲打在我的太阳穴上。

第二天,天色是惨淡的灰白。一夜秋雨,楼下的水泥地面积着浑浊的水洼,空气又湿又冷。我找到物业办公室,就在一楼楼梯背面,一个狭窄昏暗的小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旧办公桌,一个铁皮文件柜,和一个穿着藏蓝色旧制服、正在看报纸的中年男人。

“702?”他从老花镜上方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报纸哗啦响了一下,“那间啊,空了很久了,没人住。”

“没人住?”我愣了一下,“可我昨晚明明听到里面有声音,像在剁……剁什么东西。”

男人放下报纸,端起搪瓷杯喝了口茶,神色很平淡,甚至有些漠然:“老房子了,管道旧,有时候就是会有些怪响。隔壁701的王婆婆有时候半夜咳嗽,声音大了,隔着墙听,也可能像别的。你刚搬来,不习惯,听岔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了,那房子空着,钥匙都在我们这儿,谁能进去?”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甚至带着一种见怪不怪的敷衍。我张了张嘴,却问不出更多。难道真是我太累,产生了幻觉?或者,真是管道或别的什么声音?

接下来的几天,我试图用忙碌填充这份不安。拆箱,整理,擦拭灰尘。房子格局狭长,客厅窗户朝北,终日难见阳光。卧室很小,附带一个老式的嵌入式衣柜,深褐色,占据了整整一面墙,柜门上的黄铜把手已经氧化发黑。我总忍不住去看那面与702相邻的墙壁,灰白色的墙面,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小片水渍渗过的黄褐色污痕,像一只模糊的眼睛。

而每到深夜,万籁俱寂之时,那声音便准时降临。

咚。咚。咚。

从不提前,从不推后,总是在我睡意最浓的边缘响起。依旧是那种狠戾的剁砍,依旧是那令人牙酸的震动。我试过关紧窗户,用被子蒙住头,甚至打开手机播放白噪音,但那声音总能穿透一切屏障,精准地敲打在我的神经上。我开始不敢在夜里入睡,睁着眼睛,盯着黑暗,直到声音停止,才能疲惫不堪地昏睡过去。白天则精神萎靡,哈欠连天,镜子里的自己眼窝深陷,脸色灰败。

我也曾壮着胆子,在白天去敲702的门。沉闷的敲门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门内一片死寂。猫眼后面是纯粹的黑暗。俯身从门底缝隙看去,里面似乎比楼道更加幽暗,而且,那股公共区域常有的潮湿霉味,到了702门口,似乎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细微的、难以形容的气味,像是铁锈混合着某种甜腻的腥气,若有若无。

我甚至尝试在半夜声音响起时,猛地打开自家房门,看向702。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发出电流不稳的嗡嗡声,光线惨白。702的房门依旧紧闭,毫无动静。但那剁砍声,在我开门的瞬间,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我不确定,也许只是错觉。等我退回房里,关上门,那声音又恢复了它无动于衷的节奏。

恐惧不再是突如其来的一击,而是变成了细密的针,随着每一个夜晚的降临,慢慢扎进皮肤,渗入血液。我开始仔细观察这栋楼。住户不多,且大多是老人,见面时眼神躲闪,很少交谈,匆匆擦肩而过。楼道总是很安静,除了我自己,几乎听不到别人的脚步声。只有一次,我下楼时碰到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太太,应该是701的王婆婆。她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很古怪,浑浊的眼珠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像是怜悯,又像是警告。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低下头,加快步子走了。

我意识到,要想摆脱这种无处不在的窥视感和越来越重的精神压力,我必须做点什么。既然物业敷衍,邻居沉默,那么,答案或许只能从这间房子本身寻找。这间我急于逃离、却又被无形之物囚禁于其中的房子。

我决定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理,从那个让我感到莫名在意的老衣柜开始。

柜子很深,里面挂着我寥寥几件冬衣,下面堆着几个暂时用不上的旧包裹。我把东西一件件搬出来,灰尘在从窗户透进的稀薄光线下飞舞。柜子内侧的木板颜色深暗,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木头气味。当我伸手探向最深处,指尖触到的不是预想中的木板,而是一个粗糙的、带有棱角的物体。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缩回手,打开手机电筒照进去。

那是一个扁平的铁皮盒子,锈迹斑斑,边缘有些翘起,像是饼干盒,但没有任何图案。它被塞在柜子最内侧的角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我把它掏了出来,很轻。放在地上,铁皮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盒盖没有锁,只是扣着。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掀开了它。

里面没有饼干,也没有小孩的收藏。只有一本薄薄的、小学生用的软面抄。封面是俗气的卡通图案,早已褪色模糊。拿起本子,下面垫着几张泛黄的、印着模糊花纹的糖纸,再无他物。

我翻开软面抄。纸张脆黄,上面的字迹是蓝色圆珠笔写的,歪歪扭扭,有些笔画很深,几乎要戳破纸背,有些则潦草模糊,似乎书写者在极度紧张或仓促下完成。

第一页,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字:

“他们说我记性不好,总忘事。我得写下来。”

接下来几页,断断续续记录着一些琐事,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茫然和隐约的不安:

“三月十二,晴。下楼买菜,碰到楼下的李伯,他对我笑,笑容怪怪的,好像不认识我一样。可我上周才帮他把米搬上楼。”

“四月五,阴。水龙头流出的水有股味道,说不清,像有很多铁锈。烧开了也一样。不敢喝。”

“五月……不知道几号,天一直灰着。夜里又响了。不是在隔壁,是在墙里。我问王婆婆,她摆摆手,什么也不说,关上了门。”

“睡不着。总觉得床底下有东西。看了,什么都没有。但感觉还在。”

“镜子里的脸,有点陌生。是我吗?黑眼圈好重。”

翻页的手指变得冰凉。这些零碎的叙述,那种逐渐累积的孤立感、对环境和自身的怀疑,与我这些天的体验隐隐重叠。我加快了速度。

中间有几页被撕掉了,残留的纸茬参差不齐。再往后,字迹越发凌乱、癫狂:

“不是管道!不是幻觉!我听到了!它们在墙里说话!用骨头敲!用牙齿磨!”

“水!水不能喝!我看到了!细细的,黑色的,在水管里游!是头发!好多头发!”

“镜子!别看镜子!尤其是半夜开灯的时候!光一亮,它们就看见了!它们就来了!”

“别相信!谁都别信!物业那个姓陈的……他上个月就……我亲眼看到的!在配电箱那里……可他昨天又来收管理费了!他看着我笑!!!”

“他们都不是人!这栋楼……这栋楼在吃东西!它饿了!”

“逃不掉了……我们都逃不掉了……下一个是谁?”

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我喘着气,喉咙发干,像是被那些疯狂的字句扼住了呼吸。我哆嗦着,翻向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没有日期,只有两行字,用的是那种最普通的中性笔,墨迹很新,甚至有些润,绝不是这本子原有字迹的年代。

第一行,是一句平铺直叙,却让我血液几乎倒流的话:

“下一个,是住在703的你。”

第二行,是一个日期。

正是今天。

手中的本子“啪”一声掉在地上。我猛地向后缩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衣柜门上,发出空洞的巨响。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703?是我?今天?

不,不对,我住的是701……等等?我住的是701吗?

记忆突然扭曲了一下。我签合同的时候,门牌号是……我冲进客厅,找到那份折叠起来的租赁合同,在昏暗的光线下急切地展开。白纸黑字,乙方地址清晰地印着:7栋3单元703室。

703。我一直在703。那隔壁的702……对门的701……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我扶着墙壁,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衣。那些字迹,那些警告,不是上一个租客的臆想或遗言。它们是写给我的。早就写好了,等着我今天发现。

别在午夜开灯……我昨晚,还有前几晚,听到声音时,有没有开过灯?好像没有,我一直蜷缩在黑暗里。但……

别喝自来水……我搬进来后,一直烧水喝,没在意过味道。但昨天早上,我刷牙时,似乎看到盥洗池的白瓷釉面上,沾着几根比发丝更细、颜色更深的弯曲异物,当时以为是自己的头发,随手冲掉了。

别相信物业……那个看报纸的中年男人,他的脸,他的表情,此刻在回忆里清晰得诡异,那种漠然,那种敷衍,不像是对待一个投诉怪响的普通住户,更像是在……确认什么。确认我还在?确认“它”还没有得手?

还有王婆婆,她那欲言又止的眼神……

所有这些碎片,被日记最后两行字强行粘合起来,拼凑出一幅令人魂飞魄散的图景。我不是偶然被卷入的旁观者。我从踏进这栋楼的那一刻起,就是被选中的。那每晚准时响起的剁砍声,不是骚扰,是倒计时。是这栋“会吃东西”的楼,在餐前磨牙切齿的声响。而今天,就是它用餐的日子。

恐惧达到了顶点,反而催生出一股近乎麻木的冰冷。我不能待在这里。必须立刻离开。

我踉跄着站起来,腿脚发软。顾不上收拾任何东西,我抓起手机和钥匙,冲向门口。手指颤抖着摸到防盗门冰冷的把手,用力向下拧——

锁舌弹开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我拉开门。

楼道里一片漆黑。声控灯没有亮。不是平时那种熄灭的黑暗,而是浓稠的、仿佛有实质的墨色,从楼梯口,从702的门缝,从每一处角落弥漫出来,吞噬了所有光线。连我身后房间窗户透进来的那点微弱天光,也在门开的瞬间,被门外的黑暗吸走了大半,只剩下一小圈惨淡的昏晕罩在我身后。

我僵在门口,心脏停跳了半拍。手机屏幕的光亮起,是我下意识按亮的。惨白的光柱射入黑暗,却照不远,像被什么东西吸收了,只勉强勾勒出近处粗糙的水泥墙壁和对面702那扇沉默的、深褐色的门。

就在我手机光亮起的刹那——

那熟悉的、规律的声音,骤然在我身后响起。

咚。

不是从隔壁702的墙壁。这一次,声音无比清晰、无比接近,仿佛就在我的客厅里,就在我刚刚离开的卧室方向响起。

咚。

沉重,钝响。带着砧板的震动,和液体黏腻的滴答声。

我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脖子像生了锈的合页,一寸寸,极其艰难地向后转动。

借着手机屏幕残余的、颤抖的光晕,我看见,客厅中央,我还没来得及拆封的某个搬家纸箱旁边,朦胧的黑暗里,似乎蹲着一个极其高大、轮廓模糊的人形黑影。它背对着我,肩膀随着某种节奏,一起,一伏。

咚。

它手中似乎举着什么,又重重落下。砧板的闷响回荡在突然变得异常空旷的房间里。

它不是在隔壁。

它一直都在屋里。

和我一起。

在黑暗中,等着我发现那本日记,等着我看到今天的日期,等着我自己打开门,踏入这片连灯光都无法穿透的、喂给“祂”的黑暗。

手机的光,熄灭了。

不是没电,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

最后一丝光晕消失的瞬间,我似乎看到,那个蹲着的黑影,它的肩膀,停住了起伏。

然后,非常缓慢地,开始向我的方向,转动。

彻底的黑暗合拢之前,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不是从黑影那里传来,而是像直接从我脑髓深处,从每一寸恐惧到极点的皮肤下面钻出来的。那声音嘶哑,含混,带着骨头摩擦般的咯咯轻响,却异常清晰地组成了两个字,带着湿漉漉的、餍足的笑意:

“开饭。”

黑暗吞没了一切。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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