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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祖传一本食谱,最后一页用血字写着:

「月圆之夜,不可掌勺,尤其不可烹制带‘鳞’之活物。」

中秋那晚,叔叔非要显摆他弄来的野生金色鲤鱼,逼我下厨。

剖开鱼腹时,我摸到一团冰冷滑腻、搏动不休的东西。

逃出厨房,却见满院亲戚围坐,每人面前摆着一盘红烧鱼块。

他们齐刷刷转过头,咧开流着鱼鳞的嘴笑:「就等你了,主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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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镇靠河,河鲜是饭桌上常客。但在我家,吃鱼,尤其是活鱼,规矩大过天。这规矩不写在明面上,是刻在老宅那本油渍麻花、纸张脆黄、传了不知几代的《柳氏家传膳谱》最后一页的角落里,用暗褐近黑的颜料,潦草写就的两行字:

「月圆之夜,阖家团聚,凡我柳姓男丁,不可执掌灶台,主理烹事。

尤忌活物,带鳞者为首禁。切记!切记!」

字迹很旧,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我问过爷爷,爷爷只是吧嗒着旱烟袋,烟雾缭绕里,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出神,半晌才哑着嗓子说:“老辈子传下来的,照做就是。月圆阴盛,活鳞带煞,掌勺的人……容易招惹东西。”再问,他就沉下脸,用烟杆敲我的头:“小娃子问那么多作甚!记住,想吃安稳饭,就别碰那忌讳!”

我爹更是个闷葫芦,只会在每年中秋、元宵这些月圆家宴前,反复叮嘱我和娘,那晚的菜,尤其鱼鲜,一定要请镇西头的张厨子来家里做,工钱给双倍,我们家男人,连厨房门槛都不能迈。

年复一年,这成了我家雷打不动的规矩。张厨子也从壮年做到了两鬓斑白,每次都笑眯眯地来,手脚麻利地操持一桌好菜,尤其是那道镇桌的鱼,无论清蒸红烧,总能博得满堂彩。我家月圆家宴的鱼,似乎也比别家格外鲜美,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让人吃了还想吃的魔力。亲戚们都说,是张厨子手艺好,也是我们家这“老规矩”养出来的福气。

我一直半信半疑。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但看着爷爷和爹那不容置喙的严肃劲,我也只敢在心里嘀咕。反正不用我做饭,乐得清闲。

直到去年中秋。

叔叔柳建国从省城回来了。他是我们柳家最有出息的一个,早年出去闯荡,如今在城里开了两家饭店,西装革履,派头十足。他嫌镇上闭塞,很少回来,这次中秋难得在家团聚,很是热闹。

家宴摆在老宅的堂屋和院子里,支起了三张大圆桌,亲戚来了几十口,笑语喧哗。张厨子照例在偏院的临时灶台忙活着,锅勺碰撞,香气四溢。

一切如常,直到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大家微醺之时。

叔叔喝得满面红光,忽然站起来,拍了拍手,吸引大家注意。“静一静,静一静!今天中秋,阖家团圆,我特意从省城搞来一样好东西,给咱们的家宴添个彩头!”

他使了个眼色,他的司机——一个精瘦的年轻人,拎着一个特大号的黑色塑料袋走了进来,袋子沉甸甸的,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扑腾,水声哗啦。

叔叔亲手接过,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解开袋口,猛地一提——

一条鱼被拎了出来。

好大一条鲤鱼!通体呈现出一种罕见的、近乎纯正的金黄色,鳞片在堂屋白炽灯下反射着金属般的冷光,每一片都有铜钱大小,排列紧密整齐。鱼嘴一张一合,腮盖翕动,尾巴有力地甩动,溅起细小的水珠,生命力极其旺盛。更奇的是,它那双眼睛,不是普通鱼类的呆滞,反而透着一股子诡异的、近乎人性的光泽,直勾勾地,缓缓扫视着满屋子的人。

“嚯!好家伙!”

“这鱼……成精了吧?颜色这么正!”

“建国有心了!这可是稀罕物!”

亲戚们发出阵阵惊叹,围拢过来看稀奇。

爷爷和爹的脸色,却在看到那鱼的瞬间,变得惨白。爷爷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桌上,酒液洒了一身。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建国!胡闹!快把这东西拿走!” 爹的声音因为惊怒而变调,手指颤抖着指向那条鱼。

叔叔却不以为意,反而有些得意:“大哥,爸,你们就是太讲究那些老黄历了!一条鱼而已,再稀罕也是给人吃的!这可是我托了好大关系,从深山老水库弄来的野生金鲤,大补!吃了延年益寿!正好,让咱家宴也开开荤,换个新花样!”

“你懂个屁!” 爷爷终于吼了出来,胸口剧烈起伏,老脸涨得通红,“那是能随便吃的吗?尤其是今天!月圆!活鳞!祖宗的话你都忘了?!”

“祖宗?祖宗还说不能做生意呢!我不也做了?” 叔叔嗤笑一声,显然喝多了,加上在城里待久了,对老家的规矩越发不屑。“爸,大哥,你们就是被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捆住了手脚。今天这鱼,我还非吃不可了!不仅要吃,还要吃个讲究!” 他目光一转,忽然落在我身上。

“小峰!” 他朝我招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也是咱柳家的男丁,成年了,不是小孩子了。老让外姓人掌勺算怎么回事?今天二叔考考你,也让你在亲戚面前露一手!这条金鲤,你来料理!就做红烧!拿出咱老柳家的本事来!”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慌忙摆手:“二叔,不行不行!祖训说了,月圆不能……”

“祖训祖训!哪来那么多祖训!” 叔叔不耐烦地打断我,把那条沉甸甸、兀自挣扎的金鲤往我怀里一塞。鱼身滑腻冰凉,鳞片坚硬刮手,那股突如其来的重量和生命力让我差点脱手。鱼尾“啪”地甩在我胳膊上,生疼。

“让你做你就做!还是不是柳家男人了?” 叔叔瞪着眼,酒气喷在我脸上,“张厨子年纪大了,手脚慢,这条鱼就得吃个鲜嫩火候!快去!厨房家伙都现成的!做不好,二叔可不依!”

亲戚们大多喝高了,跟着起哄:“是啊小峰,露一手!”

“让我们也尝尝年轻人的手艺!”

“一条鱼嘛,还能吃出祸事来?”

爷爷和爹还想阻拦,却被几个喝高兴了的堂兄弟拉住劝酒,一时间脱不开身。娘着急地看着我,又看看爷爷和爹,手足无措。

我抱着那条冰冷滑腻、不断扭动的金鲤,站在堂屋中央,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怂恿,有好奇,有漠然,还有爷爷和爹眼中那快要喷出火来的惊怒和……一丝绝望的哀求。

怀里的鱼挣扎得更厉害了,那双诡异的眼睛,似乎转了转,对上了我的视线。一瞬间,我仿佛被某种冰冷粘稠的东西盯住了,从脚底板升起一股寒气。

去,还是不去?

不去,等于当众驳了如今家里最有势力的叔叔的面子,以后在家族里恐怕难抬头。去……那血写的祖训,爷爷和爹从未有过的惊恐神色,还有怀里这鱼说不出的邪性……

“快去啊!还愣着干啥!” 叔叔又催促道,语气已经带上了不悦。

我一咬牙。一条鱼而已!也许真是老一辈人自己吓自己!这么多人看着,能出什么事?大不了,我做得快些!

“那……那我去试试。” 我听到自己干涩地说。

爷爷发出一声短促的、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哀鸣。爹颓然坐倒,双手捂住了脸。

我抱着鱼,低着头,不敢再看他们,快步穿过喧闹的堂屋和院子,走向偏院那间临时充作厨房的杂物房。身后,叔叔得意的笑声和其他亲戚的喧哗被门板隔开,变得模糊。院子里张灯结彩,月光混着灯光,还算亮堂,可一迈进厨房门槛,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泡,光线勉强照亮灶台和水池。张厨子正在处理别的菜,看到我抱着鱼进来,愣了一下,目光落在那条金色鲤鱼上时,脸色“唰”地变了,手里的菜刀“当啷”掉在案板上。

“小……小峰少爷……这……这鱼……” 他嘴唇哆嗦着,手指着鱼,又指指窗外圆满的月亮,眼中充满了和我爷爷一样的恐惧。

“二叔非要我做的。” 我硬着头皮说,把鱼放进水池。鱼入水,扑腾起更大的水花。

张厨子像被烫到一样后退两步,连连摆手:“做不得!做不得啊少爷!月圆活鳞,这是大忌讳!要出人命的!”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您快拿出去,扔回河里,还来得及!”

我看着水池里那抹耀眼的金色,想到外面叔叔的强势和亲戚们的起哄,烦躁涌上来:“张伯,你就别添乱了!一条鱼,能要什么命?你帮我搭把手就行!”

张厨子头摇得像拨浪鼓,脸色灰败,竟是一步也不敢靠近水池,嘴里念念有词,慢慢退到了厨房最远的角落,背过身去,肩膀微微发抖,竟是不敢再看。

我心里更虚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子,拿出另一把锋利的菜刀。得先把鱼敲晕,刮鳞,破腹。

我抓住鱼身,那鳞片异常坚硬光滑,几乎抓不住。鱼似乎感觉到了危险,挣扎得更加疯狂,尾巴拍打得水池砰砰响,水花溅了我一身一脸,冰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按在案板上,举起刀背,对着鱼头狠狠敲下去!

“咚!”

一声闷响。鱼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双诡异的眼睛似乎死死瞪了我一眼,然后慢慢黯淡下去,不动了。

我松了口气。刮鳞。鳞片紧紧贴着鱼身,刮起来“沙沙”作响,异常费力。刮下的鳞片金灿灿的,堆在一旁,在昏黄灯光下闪着冷光,竟让我有些眼花。

接着是最关键的一步——破腹,清理内脏。

我拿起刀,锋利的刀尖抵住鱼腹下部柔软的部位。就在刀刃即将刺入的瞬间,我莫名地犹豫了一下,心脏没来由地狂跳起来。

定了定神,我手腕用力,向下一划——

“嗤啦。”

鱼腹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没有预想中浓郁的血腥味和内脏的热气,反而涌出一股极其浓烈的、甜腻得发慌的腥气,迅速弥漫了整个狭小的厨房,那味道像腐败的蜂蜜混合着河底淤泥,熏得我一阵头晕。

我忍着恶心,伸手探入鱼腹,准备将内脏掏出。

手指触到的,不是预想中滑腻温热的肠子、鱼鳔。

而是一团冰冷、滑腻、微微搏动着的……东西。

像是一团纠缠在一起、浸透了冰冷粘液的肉块,又像是一个缩小了无数倍的、尚未成型的内脏集合体。它在我指尖下,缓慢而有力地、一下、又一下地搏动着,带着一种非生命的、令人极端不适的韵律。

更可怕的是,那团东西的表面,似乎布满了……细密的、坚硬的凸起。

我猛地缩回手,指尖传来被细密硬物刮擦的刺痛感。借着昏黄的灯光,我惊恐地看到,手指上沾满了暗红近黑的粘液,而在粘液中,竟然嵌着几片极其微小、却闪烁着同样金属冷光的——金色鳞片!

这鱼的肚子里……长着鳞片?!还在搏动?!

“呕——”

强烈的恶心和恐惧瞬间冲垮了我的神经。我再也忍不住,丢开菜刀,转身扑到门口,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那团冰冷搏动、布满细鳞的触感,死死烙印在我的指尖,我的脑海。

不是鱼!这绝对不是普通的鱼!

祖训是对的!月圆之夜,活鳞之物,是禁忌!是怪物!

我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我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不敢再看水池里那被开膛破肚、却仿佛孕育着更恐怖东西的金鲤,踉跄着冲出厨房。

外面院子里,张灯结彩,月光如水银泻地,比厨房里明亮得多。

但我冲出院子的瞬间,却感觉整个世界的光线和声音,都变得不对劲了。

刚才还喧闹无比的宴席,此刻一片死寂。

三张圆桌依旧摆在那里,上面杯盘狼藉,酒瓶东倒西歪。

所有的亲戚——几十口人,男女老幼——都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但他们一动不动。

像一尊尊泥塑木雕。

头,却齐刷刷地,转向了我冲出来的厨房方向。

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看”着我。

而每个人面前的桌子上,原本摆放着各色菜肴的碗盘旁边,不知何时,都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白底蓝边的瓷盘。

每个盘子里,都盛着几块……红烧鱼块。

酱汁浓稠,颜色暗红,冒着微微的热气。

鱼块大小均匀,煎得金黄,裹着汤汁。

但那鱼块的颜色……在月光和残余的灯火下,隐隐泛着一种熟悉的、诡异的金属般冷金光泽。

和我刚刚剖开的那条金鲤的鳞片颜色,一模一样!

我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

他们……他们都吃了?吃了那……那东西做的鱼?

什么时候做的?谁做的?张厨子?他明明吓得躲在了角落!

就在这时,坐在主桌主位的叔叔柳建国,那张红光满面此刻却僵硬如石的脸,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

然后,满院子几十个泥塑木雕般的亲戚,像是收到了统一的指令,同时,咧开了嘴。

露出一个整齐划一的、弧度夸张到诡异的笑容。

而他们张开的嘴里,我看到,牙齿上,牙龈间,甚至舌头上,都粘着一些闪闪发亮的、细碎的——

金色鳞片。

叔叔那咧开的、流着粘稠暗红酱汁和细碎金鳞的嘴,开合了一下,一个混合着咀嚼音、湿漉漉的、非男非女的声音,从几十张同时咧开的嘴里,异口同声地发出来,汇聚成一道冰冷粘腻的声浪,砸在我的耳膜上:

“就等你了……”

“主厨。”

我的视线,越过他们僵硬的笑脸和满桌的“鱼块”,投向堂屋敞开的大门。

门内,爷爷和爹原本坐的位置,此刻空空如也。

只有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他们今晚穿过的衣裳,摆在椅子上。

椅子上方的空气中,隐约残留着两缕正在缓慢消散的、灰白色的……烟气。

月光惨白,笼罩着死寂的庭院,笼罩着满桌诡异的“盛宴”,笼罩着几十张咧开的、流着金鳞的嘴,和那齐刷刷“注视”着我的、空洞而贪婪的眼睛。

我的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地上。

身后,厨房的方向,传来了“咕嘟……咕嘟……”的,像是粘稠液体在锅中沸腾的声音。

还有……极其轻微的,仿佛无数细密鳞片互相摩擦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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