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孟长安,在城南老街区经营着一家小小的“留影照相馆”。铺子是从师父手里接过来的,他姓胡,是个古怪的独眼老头,技术极好,尤其擅长修复老照片和拍摄那种带着旧时韵味的黑白肖像。师父临终前,除了把这间勉强糊口的铺子传给我,还郑重地交给我一面用红布蒙着的、半人高的老式穿衣镜,镜框是繁复的紫檀木雕,纹路都被岁月磨得温润了。
“长安啊,”师父那只独眼里,头一回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恐惧,“这镜子……是咱们这一脉吃饭的家伙什,也是……最大的忌讳。用它给人拍照,尤其是全身像,能照出旁人照不出的‘真’。但记住三条铁律:一,子夜后不可用镜;二,不给将死之人照全身;三,镜中影像若生异样,立刻停手,封存此镜,再不可用。”
我当时只当是老辈摄影师传下来的某种行规或迷信,毕恭毕敬地应了。师父叹了口气,摇摇头,没再多说。
那之后,我守着照相馆,日子平淡。那面穿衣镜一直蒙着红布,放在布景间角落,我从未动用过它,用的都是现代的镜头和数码设备,偶尔拍拍复古写真,也只是借用镜框当道具。
打破平静的,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一位穿着得体、却满脸愁容的妇人推开照相馆的门。她自称姓宋,想为她久病卧床的丈夫拍一张“像样的”照片。
“孟师傅,我先生……怕是时日无多了。”宋太太眼圈通红,声音哽咽,“他一辈子要强,现在瘦得脱了形,不肯见人。我就想,能不能请您上门,给他拍一张……看着还精神的照片?留个念想。钱不是问题。”
我有些犹豫。给重病之人拍照,本就容易触景伤情,而且师父的告诫犹在耳边。但看着宋太太哀戚的眼神,想到馆里日渐冷清的生意,我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宋家住在城西一处老式公寓楼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陈腐气息。宋先生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确实消瘦得厉害,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有些灼人。他得知我要拍照,吃力地扯出一个笑容:“好,好……留一张,干干净净的。”
房间狭窄,背景杂乱。宋太太希望拍全身像,最好能显得挺拔些。我环顾四周,光线和空间都不理想。鬼使神差地,我想起了布景间里那面蒙着红布的紫檀木穿衣镜。镜子够大,或许能利用镜面反射,营造出更好的空间感和光线效果?
我回馆里取来了那面镜子。揭开红布的瞬间,我心里莫名一悸。镜面异常光洁,映出昏暗的房间和我自己的脸,清晰得过分,甚至有些……逼人。但我没多想,和宋太太一起,将镜子立在床边合适的位置,调整角度,让宋先生半靠在床头的身影,恰好能完整地映入镜中。
我架好相机,对准镜中的影像。透过取景器看去,镜中的宋先生,虽然依旧瘦削,但那股病气似乎被奇异地削弱了,镜面反射的光线柔和地勾勒着他的轮廓,竟真的显出几分往昔的挺拔。连他脸上那种不正常的、回光返照般的明亮,在镜中也显得温和了许多。
“很好,宋先生,看这里,保持住。”我按下快门。
闪光灯亮起的刹那,我似乎看到,镜中宋先生的影像,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比现实中更清晰、更深刻的笑容。而床上真实的宋先生,只是疲惫地闭了闭眼。
我以为是闪光灯造成的视觉残留,没在意。
照片很快洗印出来(我保留了部分传统暗房工艺)。宋太太看到成片,激动得捂住嘴,眼泪直流:“像……太像了!比他生病前还要有精神!孟师傅,您真是神了!”她付了加倍的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也有些惊讶于效果之好,暗自嘀咕那面老镜子或许真有些门道。师父的警告,被这次成功的喜悦和丰厚的报酬冲淡了不少。
几天后,宋太太又来了,还带来一位朋友,是位姓吴的富商,想为刚刚过世的母亲拍一张“遗容照”,要求“面容安详,如生时”。这活计更犯忌讳,但吴先生出手阔绰,且态度坚决。我推辞不过,又想起了那面镜子——既然能美化病容,或许也能让遗容显得安详?
我再次动用了紫檀木镜。这次是在殡仪馆的停尸间旁一个小房间。吴老夫人已妆扮妥当,躺在灵床上。我将镜子放置在侧方,调整角度,让老人的面容通过镜面反射进入镜头。
透过取景器,镜中的老人面色红润,神态宁静,甚至隐约带着一丝微笑,与现实中灰白僵硬的遗容判若两人。我心中寒意更甚,但快门已经按下。
吴先生看到照片后,大为满意,甚至说“母亲就像睡着了一样”,酬金给得极为丰厚。
消息不知怎么传开了。很快,“留影照相馆”有面神奇的镜子,能照出“最体面”、“最真实”甚至“超越生死”影像的说法,在小范围内悄然流传。开始有各色人等慕名而来:有想留住青春容颜的迟暮美人,有想掩盖疤痕缺陷的年轻人,有想拍摄“全家福”却无法聚齐真人(有人已故)的富贵之家……要求越来越古怪,报酬也越来越高。
我一步步滑向深渊。那面紫檀木镜成了我招揽生意的“法宝”。我违背了师父的全部告诫:我开始在光线不足的傍晚甚至夜间动用它;我给奄奄一息的病人、甚至刚刚断气的人照镜中像;我越来越频繁地看到,镜中的影像与真人之间,出现细微的、令人不安的差异——笑容更真切,眼神更灵动,或者,背景里出现真人身边并没有的模糊影子。
但我选择性忽视了。我被金钱和一种诡异的、仿佛掌握着某种秘密力量的虚荣感蒙蔽了心智。
直到那个叫柳如眉的女人出现。
她是在一个深秋的黄昏来的,穿着旧式旗袍,身姿婀娜,面容姣好,却笼罩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忧郁。她想拍一张单人全身照,指明要用那面“有名的镜子”。
布景间里,灯光调暗,营造出朦胧氛围。柳如眉站在紫檀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迷离。我调整相机,对准镜面。
就在我准备按下快门的瞬间,柳如眉忽然幽幽开口:“孟师傅,你说,镜子里的人,是我吗?”
我愣了一下,随口答道:“当然是您。”
“是吗?”她轻笑一声,声音飘忽,“可我总觉得,镜子里那个,过得比我好。”
我没接话,示意她准备好。闪光灯亮起。
照片洗出来,连我都吃了一惊。镜中的柳如眉,美得惊心动魄,旗袍的色泽更加鲜亮,眼角眉梢的风情几乎要溢出照片,那忧郁也变成了动人的轻愁。而现实中,她虽然美丽,却绝无这般夺目的光彩。
柳如眉看着照片,久久不语,然后叹了口气,付了钱,默默离开。
我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几天后的深夜,我已经打烊睡下,突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柳如眉的房东太太,一脸惊慌。
“孟师傅!您快去看看吧!柳小姐她……她不对劲!整天对着您拍的那张照片发呆,不吃不喝,昨天夜里,我好像听见她在屋里和谁说话,可进去一看,只有她一个人对着镜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跟着房东来到柳如眉的公寓。房间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路灯光。柳如眉穿着拍照时那身旗袍,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面我眼熟的紫檀木穿衣镜前——她竟然不知何时,从我这里打听或偷偷记下了镜子的样式,自己弄来了一面极其相似的仿品!
“柳小姐?”我轻声唤道。
她缓缓转过身。我看到她的脸,倒吸一口凉气。几天不见,她憔悴得吓人,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直勾勾地盯着我,又像是在看我身后。
“孟师傅,”她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兴奋,“我看见了……镜子里真的比我过得好。她冲我笑,她和我说话……她说,我们可以换换……”
“柳小姐,你清醒点!那是幻觉!”我急忙上前,想拉她离开镜子。
“不是幻觉!”她猛地甩开我的手,指着镜面,“你看!她在里面!她在看着我!”
我看向那面仿制的镜子。镜中映出柳如眉扭曲激动的脸,和惊慌的我。并无异常。但柳如眉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脸上露出痴迷又恐惧的神情,慢慢伸出手,去触摸镜面。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冰凉镜面的那一刻,异变突生!
那面仿制镜子,竟然像水波一样,微微荡漾了一下!紧接着,镜中的柳如眉影像,嘴角开始向上翘起,露出一个极其诡异、完全不受本体控制的笑容,眼睛也缓缓转向,不是看向镜外的柳如眉,而是……直直地看向了我!眼神冰冷,充满贪婪和恶意!
我头皮瞬间炸开!师父的警告轰然在脑海中炸响!
与此同时,柳如眉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不是恐惧,而是混合了狂喜与痛苦的尖啸:“她出来了!她要出来了!”
我看见,镜中那“柳如眉”的影像,竟然开始向前“凸出”,仿佛要挣脱镜面的束缚!而镜外真实的柳如眉,身体则开始剧烈颤抖,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灰暗,眼神迅速涣散!
“砰!”我再也顾不得许多,抄起旁边一把椅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面仿制镜子!
镜子应声而碎,玻璃碴四溅。
镜中那凸出的诡异影像瞬间消失。
柳如眉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瘫倒在地,昏迷不醒,但呼吸尚存。
我和房东太太将她送医。医生检查后,说她极度营养不良,精神严重耗损,有癔症倾向,需要长期休养治疗。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照相馆,反锁大门,瘫坐在黑暗里,浑身冷汗。刚才那一幕绝非幻觉!那面镜子……那镜子里的东西,是活的!它想出来!而柳如眉,差点被它“换”进去!
我猛地想起师父的话:“镜中影像若生异样,立刻停手,封存此镜,再不可用。”
我连滚爬带冲到布景间,扯下那面紫檀木镜上的红布(不知何时已滑落)。镜面幽深,映出我惨白惊恐的脸。我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心脏狂跳。
一开始,并无异样。但看着看着,我忽然发现,镜中“我”的背景——布景间的角落,堆放的旧道具箱子的阴影里,似乎多了一点什么。一个模糊的、蹲着的轮廓,像个人,又像一团更浓的阴影。而镜中“我”的表情,在昏暗光线下,似乎也比我真实的恐惧,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细微的诡异平静,甚至,嘴角的弧度也有一丝不自然的僵硬。
我毛骨悚然,猛地移开视线,心脏几乎跳出胸腔。那不是我的影子!镜子里有别的“东西”!而且,它可能已经……在里面呆了很久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我第一次违背戒律使用它开始?还是更早?
我想起那些镜中格外“真实”、“美好”的影像,想起宋先生镜中诡异的微笑,吴老夫人镜中安详的红润,还有那些客人眼中“超越生死”的满意……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那些“好”的影像,是不是就是用镜中这些“东西”的部分特质,或者说,用它们从被照者身上偷取的某些东西,混合、伪造出来的?而每一次使用,每一次镜中影像的“优化”,是不是都在喂养镜中的存在,加深它们与现实的联系,甚至……让它们更了解如何“替换”?
柳如眉的仿制镜,或许因为粗劣,或许因为某种联系,反而让镜中的东西迫不及待地想出来,导致了可怕的后果。而我馆里这面正品紫檀木镜,里面的东西,恐怕更狡猾,更耐心,潜伏得更深!
我必须封存它!立刻!
我找来厚重的黑布,准备将镜子裹严实,再想办法处置。就在我用黑布盖向镜面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镜中那个蹲在阴影里的模糊轮廓,动了一下,抬起了头,一双没有瞳孔的、只有一片暗沉的眼睛,似乎隔着即将覆盖的黑布,与我对视了一瞬。
我手一抖,黑布落下,将镜子彻底盖住。
当晚,我噩梦连连。梦见自己站在紫檀木镜前,镜中的“我”在微笑,背景里那些模糊的轮廓一个个站了起来,缓缓向我走来。我想逃,脚却像钉在地上。镜中的“我”伸出手,穿透镜面,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了我的脸颊……
我尖叫着醒来,浑身湿透。
天刚蒙蒙亮,我决定无论如何,今天必须把这邪门的镜子弄走,扔得越远越好。哪怕砸了,烧了!
我掀开黑布,准备搬动镜子。然而,当我再次看向镜面时,整个人僵住了。
镜子里,不再是我熟悉的布景间。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迷雾空间。迷雾中,影影绰绰,站着、坐着、躺着无数身影!有穿着寿衣的宋先生,有面容安详的吴老夫人,有风华绝代的柳如眉(镜中版),还有更多我认不出来、但依稀有些眼熟的面孔——他们都是我用这面镜子拍过照的人!他们全都静静地面朝着镜外,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像一群等待的囚徒。
而在这些身影的更深处,迷雾最浓重的地方,隐约能看到更多扭曲的、不成形的黑影在蠕动,其中就有我昨夜看到的那个蹲着的轮廓。它们仿佛是这个诡异空间的“原住民”或者“狱卒”。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这群囚徒般身影的中央。那里,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我平时常穿的工装外套,身形与我一般无二,但低着头,看不清脸的人。
我的心跳停止了。
镜中的“那个我”,似乎感应到我的注视,慢慢地,抬起了头。
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形容的、仿佛终于等到猎物踏入陷阱的,诡异的笑意。
它看着我,嘴唇微动,没有声音发出,但我却清晰地“听”懂了它的意思:
“你终于……看见我们了。”
“欢迎……来到镜狱。”
“现在,轮到你了。”
它缓缓地,抬起手臂,将手掌,贴在了内侧的镜面上。
而镜外,我自己的右手,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完全不受控制地,也缓缓抬起,向着冰凉光滑的镜面,一寸寸地靠近……
我能感觉到,镜中那个“我”手掌后方,那片灰雾空间传来巨大的、冰冷的吸力。而镜外我的身后,原本熟悉的布景间,光线正在迅速黯淡,景物边缘开始模糊、虚化,仿佛正在褪色成一张陈旧的照片。
我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镜面。
没有阻碍。
仿佛按进了一层冰冷粘稠的水面,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和诡异的柔软触感。镜面,漾开了一圈涟漪。
镜中那个“我”的笑容,加深了。它身后,灰雾中所有的身影,包括宋先生、吴老夫人、柳如眉……他们原本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动,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那只贴在镜内侧的手掌,开始缓缓地,向外“伸”出。
我的灵魂在尖叫,但身体却僵直在原地,无法动弹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苍白、冰冷、属于镜中世界的手,一点点突破镜面的“界限”,朝着我的脸颊抓来……
布景间的门,在我身后,无声地,关上了。
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被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