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默,是一位民俗摄影师。三年前,因为一组《边缘葬礼》的摄影作品获得了业内大奖,我便迷上了记录中国各地的殡葬习俗。今年春天,我听闻湘西边陲有个叫“落棺村”的地方,保留着一种古老而独特的葬礼仪式,据说能让死者“体面离去”,活人“心安理得”。
经过三天颠簸,我终于抵达了这个被群山环抱的村庄。村子不大,约莫百来户人家,清一色的青瓦木屋依山而建,一条石板路蜿蜒其间。时值清明前后,空气湿冷,薄雾如纱,给整个村落蒙上了一层说不清的阴郁。
接待我的是村长的儿子,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名叫陈实。他听说我是来记录葬礼文化的,显得十分热情。
“林先生来得正是时候,”陈实边走边说,声音在空旷的村路上回响,“村西头的老宋头昨夜走了,明天就办‘送行礼’,您可要好好看看。”
我心中暗喜,表面却保持着肃穆:“那就麻烦陈大哥安排,我会尊重你们的习俗,绝不冒犯。”
陈实笑着摆摆手:“不碍事,我们落棺村的规矩虽然多,但只要守规矩,外乡人也是受欢迎的。”
他带我住进村东头一处闲置的老屋,叮嘱我天黑后不要出门,尤其不要靠近村西头的祠堂。
“村里晚上雾气重,容易迷路。”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闪烁。
我点头应下,心里却不以为意。走南闯北这些年,什么禁忌没见过,大多不过是地方风俗罢了。
当晚,我整理设备至深夜。窗外风声呜咽,偶尔夹杂着类似铃铛的响声,时远时近。我走到窗前,只见外面雾气更浓了,连最近的人家都只剩一团模糊的灯光。那铃声似乎来自村西方向,断断续续,忽高忽低,听得人心里发毛。
不知为何,我想起陈实的叮嘱,终究没敢出门探查。
次日清晨,我被一阵唢呐声惊醒。推开窗,村里已经热闹起来。人们穿着深色衣服,三三两两往村西走去,个个神情肃穆,几乎无人交谈。
我匆忙收拾好器材,跟着人群来到祠堂前。这是一座颇有年头的建筑,青砖灰瓦,飞檐翘角,门楣上刻着“慎终追远”四个大字。门口两侧摆放着纸扎的人马轿舆,做工精细,栩栩如生。
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却异常安静。我注意到每个人都系着一条白色孝带,但奇怪的是,这些孝带并非纯白,而是白中隐隐透出暗红色,像是被什么浸染过。
灵堂设在祠堂正厅,棺材尚未合盖。我随着人流进去,向逝者鞠躬致哀。老宋头躺在棺材里,面容安详,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寿衣。但当我凑近拍摄特写时,却发现寿衣的纽扣全是反向缝制的,而且衣服下摆处露出了一截红绳,不知系着什么。
“林先生。”
我吓了一跳,转身看见陈实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
“葬礼快开始了,请到这边观礼。”他指了指厅堂右侧的角落,“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更不要离开这个位置。”
我点头答应,心里却更加好奇。
上午十点整,一位白发老者走到灵前,敲响了手中的铜锣。三声锣响后,全场寂静,连孩子的抽泣声都消失了。
“吉时已到,送行开始——”
老者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接着,八名壮汉上前抬起棺材,缓缓向祠堂外走去。奇怪的是,棺材并非水平抬起,而是倾斜着,头高脚低。
队伍出了祠堂,沿着石板路向村后山走去。我跟在队伍末尾,保持一定距离拍摄。送葬队伍约有五六十人,除了抬棺的八人外,其余人都低着头默默行走,无人哭泣,也无人交谈。这种沉默比任何恸哭都更让人不安。
山路蜿蜒,雾气未散。大约走了半个时辰,队伍来到一处山谷。谷中有一片空地,中央已经挖好了墓穴。更令我惊讶的是,墓穴旁已经搭好了一个简易的棚子,里面摆放着一张木床和几张长凳。
棺材被放置在木床旁,八名抬棺人退到一边。这时,老宋头的三个儿子走上前,开始为父亲整理遗容。这本是正常流程,但接下来的事却让我汗毛倒竖。
长子从怀中取出一把木梳,开始为父亲梳头,口中念念有词:“梳开头,路好走;梳开尾,魂不坠...”每梳一下,就有一缕头发被梳下,他小心地将这些头发收集在一个小布袋中。
次子则解开寿衣,用一块沾湿的白布擦拭父亲的胸口。我调整焦距,通过镜头清晰地看到,老宋头的胸口处有一块深紫色的瘀痕,形状不规则,像是手掌印。次子擦拭得格外仔细,仿佛要将那瘀痕擦去一般。
三子最后上前,手里拿着一根红绳。他将红绳绕过父亲的左手腕,打了个复杂的结,然后将另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接着,他开始低声说话,像是与父亲交谈,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刻钟,期间无人打扰,整个山谷只有风声和他低语的声音。
我强忍心中不适,继续拍摄。这时,一阵山风吹来,掀起了盖在棺材上的白色布单。一瞬间,我看见了棺材内侧——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符号,不是汉字,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扭曲图形。
风也吹动了三子的衣角,我无意间瞥见他腰间别着一件东西。定睛一看,竟是一把小小的桃木剑,剑身上似乎也有类似的符号。
“合棺——”
白发老者再次高喊。三个儿子完成了各自的工作,退到一旁。八名壮汉重新上前,将棺材抬起,缓缓放入墓穴。
就在棺材即将完全入土时,我注意到一件怪事:棺材头部的方向并非朝向山外,而是朝着村子。不仅如此,墓穴的深度也异乎寻常地浅,棺材上沿距离地面不过一尺。
填土开始,泥土落在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就在这时,我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微的敲击,像是从棺材里传来的。
我猛地看向周围的人,他们似乎毫无察觉,依然机械地进行着填土工作。是我听错了?还是风声作祟?
填土完毕,坟包隆起。三个儿子在坟前跪下,各磕了三个头,却没有立即起身。这时,白发老者走到坟前,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对着坟包照了照,然后点了点头。
仪式似乎结束了,人们开始默默散去。我跟在人群后,心里充满疑问。这葬礼的每个环节都透着古怪,尤其是那个朝向村子的坟,以及棺材上的符号。
回到村里,陈实找到我:“林先生,今晚村里有‘安魂宴’,您也一起来吧。”
我本想推辞,但想到这是一个了解内情的机会,便答应了。
晚宴设在祠堂前的空地上,摆了十几桌。菜肴丰盛,有鱼有肉,但奇怪的是,每张桌上都有一碗白米饭,上面直直插着一双筷子,像是祭品。
村民们依然沉默,只是默默吃饭喝酒。我注意到,老宋头的三个儿子坐在主桌,神情疲惫,但眼神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酒过三巡,一位老者起身,举杯道:“老宋头走得好,咱们送得也好。今夜过后,各安其位,互不打扰。”众人举杯应和,气氛总算活络了一些。
我趁机向陈实打听葬礼上的细节:“陈大哥,为什么棺材要朝向村子?还有那些符号是什么意思?”
陈实脸色微变,压低声音说:“林先生,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您拍完照就离开吧,别问太多。”
我还想追问,他却已经起身去敬酒了。
夜深了,宴席散去。我带着满腹疑问回到住处,翻看白天的照片。每一张都清晰记录了葬礼的细节,尤其是棺材上的符号,放大后更是显得诡异扭曲。
看着看着,我忽然发现一件事:在那些送葬者的表情中,我看到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恐惧的紧张。他们在害怕什么?
窗外又响起了铃铛声,比昨夜更近,更清晰。我鬼使神差地拿起相机,悄悄出了门。
夜色浓重,雾气弥漫。我循着铃声,小心翼翼地朝村西走去。越靠近祠堂,雾气越浓,能见度不足五米。铃铛声似乎是从祠堂后面传来的。
我绕过祠堂,发现后面有一条小路通向山林。路边,每隔一段距离就插着一面小白旗,上面画着红色的符号,与棺材上的如出一辙。
铃铛声越来越近,我躲在一棵大树后,朝声音来源望去。
月光勉强透过雾气,照见了一个人影。那人背对着我,正摇着一个铜铃,口中念念有词。他面前是一排小土堆,每个土堆前都插着三炷香。
是那个白发老者。
我屏住呼吸,举起相机,调整焦距。镜头中,老者停止了摇铃,俯身在一个土堆前,用手扒开泥土。月光下,我看见他从土中挖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截已经腐烂的人手,手腕上还系着一根褪色的红绳。
我差点叫出声,强忍着恐惧继续观察。老者将人手重新埋好,又在土堆上撒了一把什么粉末,然后起身走向下一个土堆。
我的腿在发抖,转身想离开,却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
“咔嚓”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老者猛地转身,我看到了他的脸——在月光下,那张脸苍白如纸,双眼深陷,嘴角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微笑。
“谁在那里?”他的声音沙哑而冰冷。
我转身就跑,不顾一切地朝村中狂奔。雾气像是有生命一般缠绕着我,身后的铃铛声紧追不舍,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我跑回住处,猛地关上门,用身体顶住。铃铛声在门外停了片刻,然后渐渐远去。
那一夜,我睁眼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我决定立即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收拾行李时,陈实来了。
“林先生要走?”他问。
“是,素材拍得差不多了。”我尽量保持镇定,“多谢这几天的照顾。”
陈实点点头,忽然说:“走之前,去看看老宋头家的感谢礼吧,这是村里的规矩。”
我本想拒绝,但想到昨夜的事,觉得还是不要违逆他们的好。
陈实带我来到老宋头家,三个儿子已经等在门口。他们领我进了堂屋,屋里正中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放着一个木盒。
长子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叠钞票和一张我的照片。
“这是感谢林先生为家父送行的薄礼,”长子说,“请务必收下。”
我看着那张照片,是我在葬礼上拍摄时的侧影,不知何时被他们拍下的。照片上的我神情专注,背景是倾斜的棺材和老宋头安详的脸。
“这...这怎么好意思。”我推辞道。
“一定要收,”次子开口,声音低沉,“收了礼,就是自己人,以后互相照应。”
三子则直勾勾地看着我:“林先生昨夜睡得好吗?”
我心里一紧,强笑道:“还好,就是有点认床。”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再说话。
我收下木盒,匆匆告别。走出村子时,回头望去,晨雾中的落棺村静谧安详,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噩梦。
回到城市,我整理了照片,却迟迟不敢发布。那些诡异的符号,那个朝村的坟墓,还有夜里挖出的腐烂人手,一切都让我心神不宁。
一周后的深夜,我正在工作室挑选照片,忽然听见门外传来铃铛声。
我浑身一僵,仔细倾听。没错,是那种铜铃的声音,清脆而规律,一下,两下,三下...
声音停在了我的门前。
我悄悄走到猫眼前,向外望去。走廊的声控灯亮着,空无一人。就在我松一口气时,一张苍白的人脸突然出现在猫眼对面——是那个白发老者!
他对着猫眼,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然后,他举起手,手中拿着一个东西。
那是我的相机镜头盖,上面刻着我的名字缩写。
我跌坐在地,心脏狂跳。等我再看向猫眼时,老者已经不见了。
从那以后,怪事接二连三。我的照片中总会出现不该有的影子;深夜常被莫名的铃铛声惊醒;镜子里,有时会看到背后站着模糊的人影。
最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的左手腕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淡淡的红印,像是被什么细绳长时间勒过。
我去了医院,医生说是皮肤过敏,开了药膏。但红印不仅没消,反而越来越明显。
一个月后的清晨,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接听后,对方久久不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就在我要挂断时,一个沙哑的声音说:
“林先生,老宋头想你了。”
我猛地挂断电话,浑身冰冷。
那天下午,我收到了一个快递,没有寄件人信息。打开,里面是一个木盒,与老宋头家给我的那个一模一样。
我颤抖着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钱,只有一件东西——
一件深蓝色的寿衣,纽扣反向缝制,下摆处系着一根红绳。
衣服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两行字:
“礼已收,人当归。”
“落棺村永远欢迎自家人。”
我看着那件寿衣,忽然明白了葬礼上的一切。那些符号,那个朝向村子的坟墓,手腕上的红绳,还有那些小土堆...
落棺村埋葬的,从来不只是死人。
我低头看向手腕,那圈红印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像干涸的血迹。我试着解开它,却发现它已经不再是印记,而是一根极细的红绳,深深勒进了肉里,另一端消失在空气中,不知通向何处。
窗外,铃铛声又响起了。
这一次,它就在我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