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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婆住在乡下,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老村子里。村子很旧,旧得连青石板路都被岁月磨得油亮。外婆的房子更是老,据说还是她外婆手里传下来的,木结构,黑瓦顶,墙皮斑驳,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

我小时候最怕去外婆家。不是因为外婆凶,相反,她总是很沉默,一双看尽了风霜的眼睛,深得像两口古井,没什么波澜。我怕的是外婆家的那些“规矩”。

太多了,多得让人头皮发麻。

天黑之后,不能照镜子。外婆说,镜通幽冥,夜里照镜,容易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睡觉时,鞋子必须鞋尖朝外,不能朝里。朝里,据说会把外面的“东西”引上床。

夜里如果有人叫你名字,不能立刻答应,要先听听清楚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叫。

不能在屋子里打伞,更不能把伞撑开放在门后。

路过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时,要快走,别停留,尤其不能往树洞里看。

吃饭时,筷子不能直插在饭碗中央,那是祭奠死人的插法。

诸如此类,繁琐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妈说,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那时小,只觉得压抑,每次去都战战兢兢,生怕触犯了哪条,惹来外婆沉甸甸的目光。

后来我长大了,在城市里读书工作,习惯了科学和理性的思维,渐渐把这些“规矩”当成了愚昧的封建迷信,付之一笑。直到去年秋天,我妈身体不适,让我替她回老家看看独居的外婆。

我开着车,驶离喧嚣的都市,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荒凉。到达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村口时,已是黄昏。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种凄艳的橘红色,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拖着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横在路中间,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我下意识地踩了脚油门,快速驶过,眼角余光似乎瞥见那幽深的树洞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外婆家还是老样子,只是更旧了,更暗了。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草药、灰尘和陈旧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外婆坐在堂屋的竹椅上,背对着门口,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瘦小。

“外婆。”我喊了一声。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皱纹更深了,像干涸的土地。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微光,但那光芒很快又隐没在深潭般的眼底。“来了。”她的声音沙哑,没什么情绪。

我把带来的营养品放在桌上,陪着她说了会儿话,大多是她在问,我在答,关于我的工作,我的生活。她听得很仔细,但很少评论,只是偶尔点点头。

天色很快黑透。外婆颤巍巍地起身,点起了那盏老式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让屋子其他地方显得更加影影绰绰,危机四伏。

“晚上,别开电灯,费电。”外婆说了一句,然后开始慢吞吞地准备晚饭。

我看着那摇曳的灯火,心里有些发毛。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点煤油灯?但我没说什么。

晚饭是简单的清粥小菜。摆碗筷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把筷子随手放在了碗边。外婆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我的筷子拿起来,规规矩矩地放在碗的右侧,平行摆好。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规矩——筷子不能乱放。

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也没反驳。

吃饭时,外婆几乎不出声,屋子里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粥碗碰撞的轻响,安静得让人心慌。我试图找些话题,但外婆只是“嗯”、“啊”地应着,心思似乎不在这里。

饭后,我帮着收拾。走到厨房的水缸旁,舀水洗碗。水缸是那种老式的粗陶缸,缸口边缘布满深绿色的青苔。我无意中朝漆黑的水面看了一眼。

煤油灯的光线微弱地反射在水面上,晃动着,扭曲着。就在那晃动的光影里,我好像……好像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模糊的、惨白的、不属于我的脸!它似乎就在我身后,紧贴着我的背!

我吓得手一抖,水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怎么了?”外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猛地回头,心脏狂跳。身后空空如也,只有外婆站在厨房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没……没什么,手滑了。”我强自镇定,弯腰捡起水瓢,不敢再看那口水缸。

外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担忧,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决绝。“晚上起夜,用床底的痰盂。别出屋子,尤其……别去西头那间房。”她顿了顿,补充道,“永远别去。”

西头那间房?我记得那间房从我记事起就锁着,外婆从不允许任何人进去,连打扫都是她自己亲力亲为。那里面有什么?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我。这次回来,感觉外婆和这老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

夜晚,我睡在小时候住过的那间偏房。屋子里只有一张硬板床,一个旧衣柜,还有那盏放在床头柜上的煤油灯。外婆吹熄了堂屋的灯,整个老宅彻底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死寂之中。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反而衬得这寂静更加可怕。

我躺在硬邦邦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的经历,外婆古怪的规矩,水缸里的倒影,还有那间被明令禁止的西头房……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翻腾。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一阵极其轻微、极其缥缈的哭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那哭声像个女人,又像个孩子,断断续续,哀哀切切,仿佛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痛苦。它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好像……就在这屋子里的某个角落。

我瞬间清醒,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

哭声还在继续,时有时无,勾得人心头发慌。是幻觉吗?还是……

我想起外婆的规矩——夜里听到声音,不能轻易答应。

我紧紧闭上嘴,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那哭声似乎靠近了些。变得清晰了一点,我能听出那里面夹杂着模糊的、像是呓语的声音。

“……冷……好冷……”

“……为什么……关着我……”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关着?

一个激灵,我想到了西头那间锁着的房!

难道……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那里面关着人?不可能!外婆怎么会……

恐惧和一种扭曲的好奇心同时在我心里滋生。我悄悄坐起身,摸到床边的煤油灯,想点燃,却又想起外婆不许夜里点灯(除了她提供的那盏)的规矩,手僵在了半空。

犹豫再三,那凄楚的哭声和呓语像虫子一样钻咬着我的神经。我咬了咬牙,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没有点灯,凭着记忆和对窗外微弱月光的适应,摸索着向门口走去。

我想去看看!就去看一眼!确认一下那声音是不是从西头房传来的!

我轻轻拉开房门,老旧的门轴还是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僵在门口,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堂屋里一片漆黑,那哭声和呓语也戛然而止。

等了半晌,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噩梦。

我深吸一口气,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满是灰尘的地板上,一步一步,朝着记忆中西头房的方向挪去。

堂屋很大,很空。我像个瞎子一样在黑暗里摸索,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能勉强看到一些家具模糊的轮廓,像一头头蹲伏的野兽。

越靠近西头,那股子阴冷潮湿的气息就越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更浓郁的、难以形容的陈旧气味,像是……药草混合着某种淡淡的腥气。

终于,我摸到了那扇门。

一扇厚重的、木质的老门。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已经锈迹斑斑的老式铜锁。

我把耳朵小心翼翼地贴到门板上。

里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难道真是我听错了?

就在我准备放弃,退回房间的时候——

“咚!”

一声沉闷的、轻微的撞击声,从门板后面传了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用身体轻轻撞了一下门!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紧接着,门后面传来了声音!

不是哭声,也不是呓语。

是指甲刮搔木板的声音!

“嚓……嚓……嚓……”

一下,又一下,缓慢,却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执拗。仿佛里面那东西,正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用指甲抠穿这扇门!

与此同时,一股更加阴冷的气息,透过门板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缠绕在我的脚踝上。

我全身的血液都凉了!那里面真的有东西!

它不是人!绝对不是!

巨大的恐惧让我只想逃离!我转身就想跑,可双腿发软,差点栽倒。

就在这时,堂屋另一头,外婆房间的方向,突然亮起了灯光——是那盏煤油灯的光。

外婆的身影出现在她的房门口,她手里端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线照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显得异常诡异。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种冰冷的光,直直地看向我所在的方向。

“我告诉过你,”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永远别去西头那间房。”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外婆的眼神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恐惧。

她端着灯,一步步朝我走过来。脚步声在寂静的堂屋里回荡。

那门后的刮搔声,在外婆出现后,立刻就停止了。连那阴冷的气息也仿佛收敛了一些。

外婆走到我面前,没有责备,也没有询问。她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目光越过我,落在那扇紧锁的门上,眼神复杂难明。

“回去睡觉。”她命令道,声音不容抗拒。

我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门,用后背抵住,心脏狂跳不止,浑身都被冷汗湿透。

那一夜,我再也没敢合眼。耳朵里全是那诡异的刮搔声,和外婆那双冰冷的眼睛。

天刚蒙蒙亮,我就收拾东西,借口公司有急事,仓皇逃离了外婆家。外婆没有挽留,只是站在老屋门口,默默地看着我开车离去,那眼神,直到我开出村子,仍感觉如芒在背。

回到城里,我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梦里全是那扇门和刮搔声。病好后,我试图联系母亲,旁敲侧击地问起西头那间房和外婆的规矩。

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说:“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你外婆……她守着一些东西,也防着一些东西。那些规矩,不是无缘无故来的。你以后……尽量少回去吧。”

母亲的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心上。

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老村,也没有再见过外婆。只是偶尔,在深夜醒来,听到窗外任何细微的声响,我都会猛地惊醒,下意识地检查自己的鞋子是不是鞋尖朝外,然后紧紧闭上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我不知道西头房里到底关着什么,也不知道外婆那些规矩背后,隐藏着怎样可怕的故事和代价。

我只知道,有些禁忌,一旦触碰,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个自以为安全无知的世界。

那扇门,那刮搔声,和外婆最后的眼神,成了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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