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陈家坳,有个祖传的规矩:每代只留一个男丁。
多余的男孩,长到七岁,便要在七月十五的夜里,独自走进后山的黑松林,腰间系一枚刻着“陈”字的古旧铜钱。进去的孩子,再也没有出来过。村里老人说,那是去“还祖债”,是保佑陈家香火不绝的代价。
我有个双生哥哥,叫陈山。我叫陈水。
我们长得一模一样,连爹娘有时也分不清。可我知道,我是多余的那个。因为从记事起,我看哥哥的眼神,就带着一种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冰冷。那枚系着红绳的铜钱,本该属于我,却挂在了他的腰上。
七岁那年的七月十五,终究是来了。
夜色浓得化不开,黑松林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沉默地张着大口。风穿过松针,发出呜呜咽咽的鬼哭。爹娘把哥哥送到林边,娘哭得几乎晕厥,爹死死攥着拳头,眼圈通红。那枚铜钱在哥哥腰间晃荡,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青冷的光。
“山子,进去吧……一直走,莫回头。”爹的声音哑得厉害。
哥哥怯生生地,一步三回头,小小的身影很快被那片粘稠的黑暗吞噬。
我躲在爹娘身后,看着那片林子,心里没有害怕,反而涌起一股奇异的、近乎兴奋的躁动。好像那林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
就在哥哥的身影彻底消失的刹那,林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
那绝不是哥哥的声音!那声音苍老、扭曲,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痛苦,刺得人耳膜生疼。
爹娘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紧接着,林子深处,传来了脚步声。
很轻,很慢。
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是哥哥。
他低着头,衣服有些凌乱,小小的身子在夜风里微微发抖。
“山子!”娘扑了上去,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儿!你回来了!你竟然回来了!”
爹也激动得老泪纵横,颤抖着手去摸哥哥的头。
哥哥任由娘抱着,不哭也不闹,异常安静。
只有我,站在阴影里,死死盯着他。
他腰间,那枚铜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右边脖颈上,多了一个圆形的、铜钱大小的暗红色印记,像一块胎记,又像是一个……烙印。
而且,他走出来的姿势,虽然极力模仿着孩童的蹒跚,但那每一步落地的轻重,那肩膀微不可查的倾斜,都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怪异。那不是我的哥哥陈山。
从那天起,“哥哥”变了。
他不再和我抢糖吃,不再和我一起下河摸鱼。他变得沉默寡言,喜欢一个人待在阴暗的角落里,面向墙壁,一动不动。他的眼神,看人的时候,总是冷冷的,空空的,不像个孩子。
爹娘只当他是受了惊吓,愈发怜爱他,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他。
只有我知道,他不是。
我开始做噩梦。梦里,总有一双浑浊的、充满恶意的眼睛,透过哥哥的身体,死死地盯着我。我还总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像是泥土混合着腐烂木头的气味,从那间我和“哥哥”共住的屋子里散发出来。
我偷偷观察他。我发现,他吃饭从不吃新鲜的菜蔬,只挑些腌制的咸菜,或者那些放置得有些发蔫的肉食。有一次,我甚至看见他半夜蹲在厨房的角落,生啃一块挂在梁上的风干腊肉,那吃相,让我遍体生寒。
最让我恐惧的是他脖颈上那个铜钱印记。它似乎在慢慢变化,颜色越来越深,有时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印记中心,仿佛会极其短暂地闪过一点幽光,像是……一只闭合的眼睛。
我不敢告诉爹娘。那个夜晚的规矩,那个“还祖债”的祖训,像一座大山,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哥哥能活着回来,在他们看来已是祖宗庇佑的奇迹,任何质疑都是亵渎。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这诡异的恐惧中长大。我和“哥哥”就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直到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
我睡到半夜,被一股强烈的窥视感惊醒。
我猛地睁开眼。
借着从窗户纸透进来的惨淡月光,我看见“哥哥”就站在我的床边!
他俯着身,脸离我极近,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他的眼睛,在黑暗里睁得极大,那里面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满了某种难以形容的、贪婪而急切的神色。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呼出的气息带着那股熟悉的、泥土和腐木的腥气。
更恐怖的是,他右边脖颈上,那个铜钱印记,此刻正清晰地、一下一下地搏动着,发出极其微弱的、仿佛心跳般的“咚……咚……”声。印记中心的幽光不再闪烁,而是持续地亮着,像一只真正睁开了的、冰冷的眼睛!
我吓得魂飞魄散,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惊醒,并没有后退,反而咧开嘴,露出一个极其僵硬诡异的笑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漏风箱般的声音:
“时候……快到了……你的……给我……”
他的手指,枯瘦得不像少年,缓缓抬起,朝着我的脖颈伸来。
“啊——!!”
我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猛地从床的另一侧翻滚下去,连滚带爬地冲出屋子,疯狂地拍打着爹娘的房门。
“爹!娘!开门!他不是哥哥!他不是!”
爹娘被我的尖叫惊醒,披着衣服开门,看到我面无人色、浑身发抖的样子,又惊又怒。
“水娃!你胡说什么!”爹厉声喝道。
“他……他刚才站在我床边!他要掐死我!他脖子上的印记在动!在发光!他说‘时候快到了’,说‘我的给他’!”我语无伦次,恐惧让我几乎崩溃。
娘脸色一变,看向闻声从隔壁屋子走出来的“哥哥”。
此时的“哥哥”,又恢复了那副沉默怯懦的样子,低着头,揉着眼睛,仿佛刚被吵醒。
“山子,你弟弟说的是真的?”娘的声音带着颤抖。
“哥哥”抬起头,脸上满是委屈和茫然:“娘,我做噩梦了……起来喝水,看见弟弟被子没盖好,想帮他掖一下……他就吓醒了……”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配上那副无辜的表情,爹娘脸上的疑虑瞬间消散了大半,转而开始责备我大惊小怪,胡乱猜疑自己的哥哥。
我看着“哥哥”那完美伪装出来的委屈,看着他低垂的眼帘下那一闪而过的、计谋得逞般的阴冷,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成功了。他离间了我和爹娘,他让他们不再相信我。
我知道,不能再等了。再待在这个家里,我一定会死。死得不明不白,然后我这个“弟弟”就会彻底消失,这个占据了我哥哥身体的“东西”,会彻底取代我们陈家的一切。
我必须去黑松林。只有那里,才有可能找到真相,找到对付他的方法,或者……找到我真正的哥哥。
第二天,我趁着爹娘下地,“哥哥”又缩在墙角面壁的时候,偷偷准备了一些干粮、火柴和一柄磨得锋利的柴刀。黄昏时分,我找了个借口溜出家门,头也不回地朝着那座吞噬了无数陈家男孩、也吐出了一个怪物的黑松林奔去。
再次站在黑松林边缘,和十一年前那个夜晚一样,阴风阵阵,松涛呜咽。林子里比记忆中更加黑暗,树木扭曲盘虬,枝叶遮天蔽日,只有零星的光斑勉强透下来,照亮地面上厚厚的、散发着霉烂气味的落叶。
我握紧柴刀,深吸一口气,踏入了这片禁忌之地。
林子里安静得可怕,连鸟鸣虫叫都没有。只有我踩在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越往里走,光线越暗,那股熟悉的泥土腐木气味也越发浓重。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能凭着冥冥中的一种感应,朝着林子最深处跋涉。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彻底黑透。我点燃一支松明火把,跳跃的火光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也让周围扭曲的树影显得更加鬼祟。
突然,我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低头用火把一照,我倒抽一口冷气。
地上,散落着一些白森森的东西——是骨头!细小的人骨!看那大小,分明是属于孩童的。不止一具,放眼望去,火光能照到的地方,零零散散,到处都是!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就是“还祖债”的真相吗?那些走进来的陈家男孩,都死在了这里?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仿佛金属摩擦的“咔嗒”声,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
我屏住呼吸,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靠近。
声音的来源,是一小片林间空地。
空地的中央,赫然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那曾经是个人。
它穿着破烂不堪的、似乎是很多年前的粗布衣服,身体干瘪得如同枯柴,皮肤紧贴在骨头上,呈现一种深褐色。它的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而它的右手,正以一种固定的、机械的动作,反复地……从自己空荡荡的左眼眶里,掏出一枚枚锈迹斑斑、刻着“陈”字的铜钱,然后扔在面前的地上,发出“咔嗒”的轻响。
在那堆成小山的铜钱旁边,还散落着更多细小的骨骸。
我被眼前这超乎想象的恐怖景象骇得连连后退,火把差点脱手。
那掏铜钱的“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它停止了动作,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缓缓转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虽然没有眼睛,但我清晰地感觉到,它“看”见我了。
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瞬间锁定了我。
它张开嘴,露出稀疏的黑黄色牙齿,发出一种像是破锣摩擦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又来……一个……陈家的……香火……”
它慢慢地,用一种极其不协调的、关节摩擦的姿势,站了起来。它扔掉了手里的铜钱,那双干枯如同鸡爪的手,直直地向我伸来。
“债……该还了……”
我转身就想跑,可双腿像是灌了铅,沉重得不听使唤。那股阴寒的气息像无形的绳索,缠绕着我的手脚。
就在那恐怖的枯爪即将触碰到我的瞬间——
“住手!”
一声熟悉的、带着焦急的呵斥,从我身后传来。
我猛地回头,只见“哥哥”不知何时,竟然也出现在了这片空地上!他站在不远处,脸色在火把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凝重,右边脖颈上那个铜钱印记,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搏动着,散发出强烈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幽光。
那掏铜钱的怪物动作一滞,黑洞洞的眼窝转向了“哥哥”。
“你……”“哥哥”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威严,与他平日怯懦的形象截然不同,“你的债,还没讨完吗?盯着一个小的,算什么本事。”
那怪物歪了歪头,似乎在辨认着什么。片刻后,它发出嗬嗬的、像是嘲笑的声音:
“是……你……叛逃者……窃取容器……延缓死亡……你也……是债主……”
“哥哥”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脖颈上的铜钱印记光芒暴涨,几乎照亮了小半个空地。
“我的事,不用你管!这个,是我的!”他指着我,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叛逃者?容器?债主?
我听得心惊肉跳,隐约明白了什么。
这个占据哥哥身体的“东西”,和眼前这个掏铜钱的怪物,似乎是同源!它当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从这黑松林的“规则”中逃脱,占据了哥哥的身体,以此来延缓某种“死亡”或者“讨债”。而我,这个双生弟弟,因为血脉的同源,成为了它下一个目标,或者说……是它维持存在的“补品”!
所以它才说“时候快到了”,所以它才想要“我的”!
那怪物似乎被“哥哥”的强硬态度激怒了,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舍弃了我,猛地扑向了“哥哥”!
“哥哥”脖颈上的铜钱印记骤然射出一道凝实的幽光,撞向怪物。两者纠缠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碰撞和嘶吼声,阴风大作,吹得火把明灭不定。
我趁此机会,连滚带爬地退到一棵大树后,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眼前的景象超出了我所有的认知。两个非人的怪物,为了争夺我,或者说争夺我代表的“东西”,在进行殊死搏斗。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的目光落在空地上那堆铜钱和骨骸上,又看向激斗中的“哥哥”和怪物。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闪现。
祖债……铜钱……容器……
我猛地从树后冲出,不再逃跑,而是扑向了那堆铜钱!
我抓起一把冰冷、锈蚀的铜钱,不顾一切地朝着正在激斗的“哥哥”扔去,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道:
“你们的债!还给你们!我们陈家,不欠你们的了!”
那些锈蚀的铜钱,在接触到“哥哥”身体,尤其是他脖颈上那个剧烈搏动的印记的瞬间——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了冰雪!
“哥哥”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叫!他脖颈上的印记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强光,随即,那光芒像是碎裂的玻璃般寸寸崩裂!一股浓郁的黑气,混合着强烈的腐臭,从那崩碎的印记中疯狂涌出!
与此同时,那掏铜钱的怪物也像是受到了某种重创,发出一声不甘的哀嚎,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化作缕缕黑烟,消散在空气中。
“哥哥”——不,那占据了他身体的“东西”——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抽搐,它的形体开始变得不稳定,时而显现出哥哥少年模糊的轮廓,时而又扭曲成一种难以名状的、由阴影和怨念组成的怪异形态。
“为……什么……”它用那双逐渐失去焦点的、充满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只差……一步……”
最终,它彻底停止了挣扎,那扭曲的形态也彻底消散,只留下一具冰冷的、我真正的哥哥陈山的尸体,静静地躺在空地中央。他脖子上的铜钱印记,也消失无踪。
林子里的阴寒气息,似乎也随之淡去了不少。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脱力感阵阵袭来。
我看着哥哥安静的、恢复了本来面容的尸体,泪水终于涌了出来。是为他,也是为我自己,为所有走进这片林子的陈家男孩。
我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是祖先的怨灵?还是这片林子滋生的邪祟?我也不知道所谓的“祖债”究竟是何由来。
但我知道,从今天起,这个持续了不知多少代的、用男童性命献祭的恐怖循环,或许……结束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拾起一根树枝,在空地边缘挖了一个浅坑。我将哥哥的遗体小心地放了进去,盖上泥土。我没有立碑,只是默默站了很久。
天快亮时,我拖着疲惫不堪、沾满泥土的身体,走出了黑松林。
回到村里,爹娘见我独自回来,满身狼狈,惊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着他们,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沙哑地说:
“哥哥……留在林子里了。以后,没有祖债了。”
爹娘愣住了,脸上闪过悲痛、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我没有再多解释。
从那以后,陈家坳再也没有“每代只留一个男丁”的规矩。后山的黑松林,依然是村里的禁地,没人敢轻易踏入。
只是有时,在深夜,我偶尔会从梦中惊醒,仿佛又听到了那细微的、金属摩擦的“咔嗒”声,以及脖颈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冰凉的刺痛。
仿佛那个铜钱大小的烙印,并未完全消失,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血脉里,无声地提醒着我,那场发生在黑松林深处、关于血脉、债务与替代的恐怖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