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镇最出名的,是那座百年戏楼。
戏楼建于明末,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据说曾出过好几位名角。但如今,它最出名的却不是曾经的辉煌,而是一桩邪门事——每逢月圆之夜,空无一人的戏楼上总会传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时而婉转,时而凄厉。
镇上的老人说,那是二十年前失踪的名角白燕青的魂儿还在上面唱戏。
“那晚他唱的是《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扮的杜丽娘,一曲终了,人就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茶馆里,说书的老王头呷了口茶,压低声音,“都说他是被那戏楼给‘吃’了。”
陈远山放下手中的茶杯,他是省里来的戏曲研究员,专程来清水镇考察这座百年戏楼。对这些乡野怪谈,他向来一笑置之。
“王老,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我猜白燕青不过是连夜离开了清水镇罢了。”
老王头神秘地摇摇头:“陈先生,您有所不知,那白燕青不是第一次在戏台上失踪了。”
“哦?”
“他七岁那年,第一次登台唱《白蛇传》里的小青,唱到‘水漫金山’那段时,突然在台上不见了。全班人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却发现他好端端地睡在自己床上,问他去了哪儿,他只说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教他唱戏。”
陈远山来了兴趣:“后来呢?”
“后来他就成了名角,唱得一出出好戏,都说他不是凡人,是戏精转世。不过自那以后,每逢月圆,他必会做噩梦,说梦见自己在一个从没见过的戏台上唱戏,台下坐着的都不是人。”
陈远山笑了笑,没再接话。他付了茶钱,起身往戏楼方向走去。
戏楼坐落在镇子西头,因多年不用,早已破败不堪。朱漆剥落,蛛网遍布,只有那块“清音阁”的匾额还依稀可见当年的气派。
看守戏楼的是个驼背老人,听说陈远山的来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
“这地方不干净,先生还是回去吧。”
陈远山掏出介绍信和一点心意:“老伯,我就看看,拍几张照片就走。”
老人犹豫片刻,终是接过钱,掏出一串锈迹斑斑的钥匙:“天黑前务必出来,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回头。”
戏楼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破败,观众席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戏台上的帷幔破烂不堪,随风轻轻摆动,像吊死鬼的衣袖。
陈远山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上了戏台,脚下的木板发出空洞的回响。他注意到戏台中央有一块颜色略深的木板,形状酷似一个人形,仿佛有人长年累月站在那里留下的印记。
正当他俯身细看时,戏楼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陈远山心里一惊,忙起身喊道:“老伯,我还在这里面!”
无人应答。只有风穿过破窗的呜咽声。
他摸出手机,没有信号。看看表,才下午三点,离天黑还早,便定下心神,继续查看戏台。
那人形印记边缘,隐约有些暗红色的斑点,像是干涸的血迹。陈远山用手指沾了点,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
突然,一阵极轻极细的唱戏声飘入耳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声音婉转凄美,正是《牡丹亭》中的唱段。
陈远山猛地抬头,四下里空无一人,只有那唱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循声望去,声音似乎来自后台。犹豫片刻,他还是决定一探究竟。
后台比前厅更加阴暗,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角落里堆着几个破旧的戏箱,其中一口箱子盖虚掩着,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陈远山上前打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精致的戏服,白底绣粉梅,正是杜丽娘的行头。戏服上放着一本泛黄的戏折子,封面上写着《魂归戏楼》。
他翻开戏折,里面记录的竟是一出他从没见过的戏,讲述一个戏子被囚禁在戏楼中,被迫夜夜为“非人”的观众唱戏,直到下一个替身到来。
最后一页,有一行小字:“见吾衣者,替吾戏也。”
陈远山心里发毛,正要放下戏折,那唱戏声突然在身后响起: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他猛地转身,只见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站在门口,背对着他,水袖轻摆,身段窈窕。
“白燕青?”陈远山脱口而出。
身影缓缓转身,却是一张空白的面孔,没有五官,只有一张惨白的脸皮。
陈远山吓得连退几步,撞在戏箱上。那无面人却不停步,一步步逼近,口中依然唱着:
“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陈远山抓起戏箱盖朝那怪物砸去,趁机冲出后台,奔向大门。可大门如同焊死一般,纹丝不动。
这时,整座戏楼突然灯火通明,破败的帷幔变得崭新,观众席上坐满了“人”——它们身着各朝各代的服饰,有的没有头,有的满脸是血,有的眼眶空洞,全都直勾勾地盯着戏台。
无面人已站在戏台中央,朝陈远山招手:
“来吧,该你唱了。”
陈远山想逃,双腿却不听使唤,一步步走上戏台。那无面人将一套戏服递给他,正是戏箱里那套杜丽娘的行头。
“不!我不唱!”陈远山挣扎着喊道。
无面人发出凄厉的笑声:“见吾衣者,替吾戏也!我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替身!”
陈远山这才明白,那本戏折子上写的是什么意思。白燕青也是像他一样,无意中发现了戏服和戏折,成了这邪门戏楼的囚徒。
“白燕青,是你吗?”他鼓起勇气问道。
无面人顿了顿,空白的面孔上渐渐浮现出五官,变成一张清秀俊美的脸,正是老照片上的白燕青。
“是我,也不是我。”他幽幽道,“我只是一个‘戏魂’,就像我前面的那个,他前面的那个...无数个被困在这里的戏魂。”
“为什么要找替身?”
“因为痛苦!”白燕青的脸上突然浮现出极度恐惧的表情,“夜夜为这些‘东西’唱戏,唱到喉咙出血也不能停...只有找到替身,我们才能解脱。”
陈远山突然注意到,白燕青的脖颈上有一道细细的红线,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
“你是怎么死的?”
白燕青摸着自己的脖子,眼中流下两行血泪:“那晚我唱完最后一句,一条白绫突然从梁上垂下,勒住了我的脖子...我就成了戏楼的一部分。”
陈远山心中骇然,原来白燕青不是失踪,而是被这邪门的戏楼害死了。
台下传来不耐烦的骚动,那些“观众”开始敲打座椅,发出各种怪异的叫声。
“快唱!不然它们会发怒的!”白燕青焦急地催促。
陈远山突然想起老王头讲的故事:“你七岁那年,是不是也在这戏台上失踪过?”
白燕青一愣,点点头:“那是我第一次被选中,但我那时太小,承受不住,戏楼放我回去了,但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记,注定要回来。”
“既然你曾经逃出去过,说明这戏楼不是无懈可击的。”
白燕青苦笑:“那次是有原因的...那天是闰年的重阳节,阳气最盛之时,我又是个纯阳之体的孩童...”
陈远山突然想到什么,掏出手机一看日期:九月初八。明天就是重阳节,而今年正好是闰年!
“明天就是闰年重阳!我们有机会逃出去!”
白燕青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但随即又黯淡下来:“没用的,我被困在这里太久了,魂魄早已与戏楼融为一体...”
就在这时,台下传来一声巨响,一个满脸是血的“观众”跳上戏台,朝他们扑来。
“快唱!它们等不及了!”白燕青一把将陈远山推到台前。
陈远山望着台下那些恐怖的“观众”,又看看手中精美的戏服,突然心一横,将戏服扔在地上:
“我不唱!我不是戏子,不会唱戏!”
整个戏楼顿时安静下来,所有“观众”都死死盯着他,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白燕青惊恐万状:“你疯了!它们会撕碎我们的!”
果然,台上的那个“观众”发出一声咆哮,朝陈远山扑来。陈远山闭目等死,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从戏楼大门射入,伴随着一声大喝:
“天地正气,万邪避易!”
大门轰然洞开,看守戏楼的老驼背站在门口,手中举着一面古铜镜,镜面射出万道金光。被金光照到的“观众”纷纷发出惨叫,化作青烟消散。
“快出来!”老驼背喊道。
陈远山拉起白燕青就要跑,白燕青却挣脱了他的手:
“我出不去,我是戏楼的囚徒...你快走吧!”
“不,一起走!明天就是重阳,有机会的!”
老驼背快步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把红线,迅速在白燕青手腕上系了个结:“这是‘引魂线’,或许能带他出去,快!”
陈远山不再犹豫,拉着白燕青冲出戏楼。就在他们踏出门槛的一刹那,整座戏楼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第二天是重阳节,陈远山和守楼老人准备做法事超度白燕青。
老人告诉他,这座戏楼建于一处古战场上,怨气凝聚,渐渐成了精怪,专吸戏子的魂魄为己所用。历代守楼人的职责就是防止它害人,但二十年前,他一时疏忽,让白燕青遭了毒手。
“那面铜镜是首任守楼人留下的,能暂时镇住它,但不能根除。”老人叹道。
正午时分,阳气最盛之时,他们在戏楼前设下法坛。白燕青的魂魄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手腕上的红线却鲜红如血。
法事进行到一半,戏楼突然剧烈震动,一条白绫如毒蛇般从门内射出,直取白燕青。
“它要收回戏魂!”老人大惊。
陈远山眼疾手快,一把将白燕青推开,自己却被白绫缠住脖颈,拖向戏楼。
“见吾衣者,替吾戏也!”戏楼中传出疯狂的嘶吼。
白燕青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突然冲向法坛,拿起那面铜镜,对陈远山喊道:
“我本就是已死之人,不该贪恋自由!陈先生,你走吧,让我来了结这一切!”
说完,他手持铜镜,主动冲进了戏楼。
戏楼中顿时传出凄厉的惨叫和熊熊火光。陈远山想冲进去救他,却被守楼老人死死拉住:
“没用了!他用自己的魂魄做引,点燃了戏楼的怨气核心!”
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百年戏楼化为灰烬。有人说,在火光中看见一个白衣戏子站在戏台上,唱完了最后一出《魂归戏楼》。
自此以后,清水镇再没有怪事发生。只有陈远山知道,那个叫白燕青的戏子,用最后的勇气打破了这个恐怖的轮回。
每年重阳,他都会回到清水镇,在戏楼废墟前放上一束白梅。
而镇上的人偶尔会议论,说在夜深人静时,似乎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戏声,但那声音不再凄厉,而是前所未有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