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中医师,在城西开了间小诊所。这行当祖传三代,到了我这儿虽不算兴旺,倒也足以糊口。祖父临终前反复叮嘱:“诊脉如诊命,指尖触的是生死线。有些脉象,诊出来就要装不知道。”
我那时年轻,只当是老人家的迷信。
直到我遇见那位特殊的病人。
那是个梅雨绵绵的午后,诊所里就剩我一人整理药材。门铃轻响,一位穿深灰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入。他面色略显苍白,但举止从容,递过挂号单时,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异常细长。
“麻烦您了,最近总觉得胸闷,夜不能寐。”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空洞感。
我请他坐下,搭上他的手腕。指尖触及皮肤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我的手指窜上来。那绝不是正常人的体温。
更奇怪的是他的脉象。
行医多年,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脉象——表面平稳有力,底下却似乎还有另一层脉动,微弱而杂乱,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血管里蠕动。
“您这症状持续多久了?”我强装镇定。
“大约一个月了。”他微笑,“医生,我的脉象如何?”
我斟酌词句:“脉象略显紊乱,可能是心脾两虚。我先给您开个安神补心的方子试试?”
他轻轻摇头:“不必开药。您只需告诉我,摸到了什么特别的吗?”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锐利,我心头一颤,想起祖父的警告。
“就是普通的虚脉。”我撒了谎。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笑容重新回到脸上:“那可能是我多虑了。谢谢医生。”
他起身离开,步伐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
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指腹上那诡异的脉动感迟迟不散。凌晨三点,我忍不住爬起来翻看祖父留下的医案。在最后一册的夹页里,我找到一段模糊的记录:
“民国廿三年秋,诊一异人,脉有双象,表为阳,里为阴,似有活物藏于血脉。疑为‘借脉’,乃邪术续命之法,施术者借他人血脉延续己命,而被借者必死。见此脉者,速避之。”
我冷汗直冒,原来祖父并非危言耸听。
第二天,我试图打听那位病人的信息,却发现挂号单上他的名字模糊不清,联系电话也是空号。问前台的小林,她竟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个人来过。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半个月。就在我逐渐淡忘时,一位老患者赵大爷来看诊,闲聊时提起:“陈医生,你认得前街开画廊的周先生吗?就那个总是穿灰西装的。”
我心头一紧:“怎么突然提起他?”
“怪可惜的,上个月突然去世了。说是心脏病,才四十二岁。”赵大爷摇头叹息,“更怪的是,他家人说去世前一天还来你这看过病。”
我如坠冰窟。
周先生一个月前就死了?那我见到的是谁?
当晚我早早关了诊所,直奔周先生家。开门的是一位憔悴的妇人,得知我是周先生生前的医生,她请我进屋。
“老周走得很突然。”她红着眼圈,“前一天还说找了个好医生看病,第二天早上就...”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周先生那天是单独来的吗?”我问。
她摇头:“他不常出门,那天是和一个朋友一起去的,说是那位朋友介绍的医生。”
我描述了一下那位灰西装男子的样貌。周太太脸色骤变:“那是杨先生,老周的旧友。可是...他三年前就去世了啊!”
我们面面相觑,恐惧在沉默中蔓延。
回到家,我仔细回想那天的每个细节。灰西装男子冰冷的体温,诡异的脉象,还有周先生的猝死...一切都指向那个可怕的结论:我遇到了借尸还魂的“借脉人”。
随后的几周,我提心吊胆,生怕那个“杨先生”再次出现。然而他没来,诊所却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类似的病人。
一位年轻女白领,脉象底下有细密的颤动,像无数小针在刺;一位高中生,脉象表层平稳,深处却如潮水般起伏不定;一位老太太,脉象中竟夹杂着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节奏...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来看诊后不久,就会传来猝死的消息。
我意识到,这些人都被“借脉”了,而我的诊所不知为何成了他们生命最后一站的必经之地。
恐惧之余,我决心查出真相。通过一位在卫生局工作的朋友,我调取了这些死者的就医记录,发现他们生前都曾去过城南的“康寿堂”——一家新开的中医理疗中心。
康寿堂的老板叫沈鹤年,据说医术高明,尤其擅长延年益寿的秘术。我假扮病人前去一探究竟。
康寿堂装修古朴典雅,候诊的病人络绎不绝。等了近两小时,终于轮到我。
沈鹤年约莫五十岁,面容和善,手指却异常冰凉——与那位“杨先生”如出一辙。
“医生近来是否夜梦繁多,食欲不振?”他搭着我的脉,微微皱眉。
我暗自心惊,他说的分毫不差。
更可怕的是,在他搭脉的瞬间,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脉象中多了一丝异物感,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指尖钻了进来。
我强忍不适,仔细观察他的诊脉手法。他的三指按压方式很特别,不是寻常的浮中沉取法,而是一种螺旋式的按压,仿佛要将什么注入病人体内。
“您这是虚劳之症,需要调理。”他微笑着开方,“来我这里做三个疗程,包您恢复如初。”
我借口考虑,匆匆离开。回到家,我立即给自己诊脉,惊恐地发现脉象中确实多了一缕极细微的异样波动,像是种子般潜伏在血脉深处。
我成了他的下一个目标。
绝望中,我再次翻阅祖父的医案,终于在一页破损的附录中找到破解之法:“借脉之术,必先种引,引如种子,七日发芽,四十九日成熟。未发芽时,可以金针渡穴,辅以雄黄、朱砂,逼其出体。”
我立即照做,用祖父传下的金针,蘸取雄黄朱砂混合的药酒,刺入相应的穴位。剧痛中,一缕黑血从针孔渗出,落在地上竟像活物般蠕动了几下才静止。
脉中的异物感随之消失。
既然知道了破解之法,我决定反击。
通过跟踪沈鹤年,我发现他每周五深夜都会独自前往西郊的一处老宅。某个雨夜,我悄悄跟了上去。
老宅阴森破败,透过窗户的缝隙,我看到了毛骨悚然的一幕:沈鹤年跪在堂前,而他面前坐着的人,赫然是那个早已死去的“杨先生”!
此时的杨先生面色红润,完全不似之前的苍白。更令人作呕的是,他的皮肤下似乎有东西在蠕动,时而鼓起时而平复。
“师父,这是这周的新引。”沈鹤年恭敬地递上一个木盒。
杨先生打开木盒,里面是七个小瓷瓶。他逐一打开,将瓶口贴近鼻端,深深吸气。随着他的吸气,瓶中有缕缕白雾飘出,被他吸入体内。他的脸色随之更加红润。
我猛然明白,那些瓷瓶中装的,是被借脉者残存的生机!
“还不够。”杨先生沙哑开口,“我要真正的医者之脉,那个陈医生的引种下了吗?”
“种下了,但似乎被他化解了。”沈鹤年低头道。
杨先生眼中寒光一闪:“那就用强的。下月十五是甲子一遇的极阴之时,我要借他的脉完成最后的蜕变。”
我悄悄后退,却不慎踩断一根枯枝。
“谁?”屋内两人同时转头。
我拔腿就跑,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眼看就要被追上,我急中生智,掏出随身携带的朱砂粉向后撒去。一声惨叫,追赶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侥幸逃脱,但知道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接下来的日子,我闭门不出,翻遍祖传医书,寻找彻底消灭借脉邪术的方法。终于在祖父最旧的一本手札中找到了答案:借脉者的命门在“反关脉”处,此处是借来血脉的汇集点,一旦被金针刺破,所有借来的生机将瞬间反噬。
问题是,反关脉的位置因人而异,必须在诊脉时才能确定。
月圆之夜,我做好一切准备。果然,子时刚过,门被敲响了。
门外站着沈鹤年和杨先生,后者面色阴沉:“陈医生,我们来请你出诊。”
我知道这一劫难逃,索性坦然相邀:“请进。”
诊室内,杨先生伸出左手:“都说陈医生诊脉如神,今日特来请教。”
我屏息凝神,三指搭上他的手腕。那诡异的双脉象比之前更明显了,表层的脉动强健有力,深层的则杂乱中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活力。
我仔细探寻,终于在他的寸口脉深处,摸到一处异常活跃的跳动点——那就是反关脉!
“如何?”杨先生紧紧盯着我。
我微微一笑,另一只手悄然摸出藏在袖中的金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他反关脉的位置!
“啊!”杨先生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皮肤下鼓起无数蠕动的小包,仿佛有无数小虫要破体而出。他的容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转眼间就变成一具干尸模样。
沈鹤年见状想逃,被我一把拦住。经过一番搏斗,我将他制服在地。
“为什么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质问。
沈鹤年惨笑:“我不过是求一条生路。三十年前我身患绝症,是师父用借脉术救了我。要维持性命,就必须不断为他寻找新的血脉来源。”
第二天,警方接到匿名举报,在康寿堂地下室发现了七具尸体,都是在近期猝死的那些人。验尸报告显示,他们的死因都是“不明原因的心力衰竭”,且血脉中有无法解释的微小创伤。
此事震惊全城,但由于太过诡异,最终以“特大非法行医案”结案,许多细节未对外公布。
我重新开了诊所,但从此多了一个习惯:诊脉前必先焚香静心,指尖轻触患者手腕时,总会不自觉地探查是否有那种诡异的双脉象。
因为我知道,借脉者不会绝迹。只要有人贪恋长生,这种邪术就会在暗处延续。
昨晚,我又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向我伸出手腕:“医生,帮我看看,我的脉象里有什么?”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指正搭在他的手腕上。
而我的指尖,冰冷如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