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地方,偏僻,规矩也多。人死之后,得在家停灵三天,亲人轮番守夜,香火不能断,长明灯不能灭,尤其不能——让猫狗之类的活物靠近尸体。老人们说,尸体被活物冲了,容易发生不好的事情。
那年我十六岁,太爷爷走了,享年八十九,算是喜丧。太爷爷是村里辈分最高的长者,丧事办得格外隆重。灵堂就设在老宅的堂屋,黑漆的棺材摆在正中央,底下点着粗如儿臂的白蜡烛,所谓长明灯。棺材头供着香案,烟雾缭绕,后面挂着太爷爷的遗像,照片上的老人眼神浑浊,嘴角却似笑非笑,看得人心里发毛。
守夜分上下半夜,爹娘和叔伯守上半夜,我和堂哥李强,被安排守下半夜。堂哥大我两岁,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
“怕个球!”堂哥搂着我脖子,满嘴酒气,“太爷爷最疼咱俩,还能起来吃了你不成?走,哥带你去灵堂暖和暖和。”
说是暖和,其实是灵堂角落里有个炭盆,比外面冰窖似的厢房强点。子时一过,上半夜的人陆陆续续回去休息了,灵堂里顿时空旷下来,只剩下我和堂哥,还有棺材里躺着的太爷爷。
烛火摇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墙壁和棺材板上,张牙舞爪。夜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白布幔帐轻轻晃动,像是有无形的人影在后面窥视。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纸钱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老人身上特有的那种陈旧气息。
我裹紧了棉袄,缩在炭盆边的草垫上,眼皮直打架,却又不敢真睡。堂哥倒是心大,靠着墙,没一会儿就打起了鼾。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中,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声音。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
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睡意全无。灵堂里静得可怕,只有蜡烛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堂哥均匀的鼾声。
那窸窣声又来了!这次更清晰了些!
声音的来源……似乎是那口黑漆棺材!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我死死盯着那口棺材,大气不敢出。
黑暗中,那声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像是指甲轻轻刮过木头,又像是……里面的人在翻身?
不可能!太爷爷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入殓的!
我颤抖着推醒堂哥:“哥……哥!你听……什么声音?”
堂哥被推醒,很不耐烦,揉着眼睛嘟囔:“啥声音?耗子吧!这老房子耗子多……”他侧耳听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听到,倒头又想睡。
就在这时——
“咚!”
一声闷响!清晰无比地从棺材里传出来!
像是有人在里面,用拳头,或者脚后跟,狠狠撞了一下棺材板!
堂哥猛地坐直了身体,睡意全无,脸色瞬间白了。我们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恐惧。
“太……太爷爷?”堂哥声音发颤,试探着叫了一声。
没有任何回应。灵堂里死一般寂静。
那一声闷响之后,再没有别的动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们共同的幻觉。
“是……是棺材热胀冷缩了吧?”堂哥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试图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对,肯定是!木头嘛,晚上温度变化,响一声正常……”
他像是在说服我,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没吭声,心里的恐惧丝毫没有减少。我死死攥着衣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棺材。
时间一点点过去,灵堂里只剩下我们粗重的呼吸声。堂哥也不敢睡了,挨着我坐着,身体绷得紧紧的。
后半夜,风似乎大了些,吹得门轴发出“吱纽”一声轻响。
几乎就在门响的同时,棺材里又传来一声轻响!
“咔……”
像是……像是牙齿磕碰的声音?
极其轻微,但在死寂的灵堂里,却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妈呀!”堂哥怪叫一声,猛地跳起来,差点踢翻炭盆。我也跟着站起来,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走!出去!这地方不能待了!”堂哥拉着我,就要往灵堂外跑。
然而,就在我们转身的刹那,供桌上那盏粗大的白蜡烛,火焰猛地跳动了几下,颜色骤然变成了诡异的幽绿色!
绿油油的火苗,无声地燃烧着,将整个灵堂映照得一片惨绿,所有人的脸,包括遗像上太爷爷的脸,都笼罩在这绿光里,形同鬼魅。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整个灵堂,炭盆里的火苗都矮了下去。那不是普通的冷,是一种透入骨髓的阴寒。
“长……长明灯……”我牙齿打颤,指着那绿油油的火焰。
堂哥也吓傻了,呆呆地看着那火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吱嘎——”
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
不是门轴。
是棺材盖!
我和堂哥猛地扭头,只见那沉重的、刷着黑漆的棺材盖,正在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后移动!
棺材盖和棺体之间,裂开了一道幽深的缝隙!
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泥土和腐朽气味的恶臭,从缝隙里弥漫出来。
堂哥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再也顾不得我,连滚爬爬地冲出了灵堂,瞬间消失在黑暗的院子里。
我也想跑,可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浑身僵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棺材盖继续移动,缝隙越来越大……
然后,一只手,从缝隙里伸了出来!
那只手枯瘦如柴,皮肤蜡黄,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指甲又长又厚,微微弯曲着。它扒在棺材板的边缘,手指用力,青黑色的血管凸起。
紧接着,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同样扒住了棺材板边缘。
两只手同时用力,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棺材盖被更推开了一些。
一个花白的头颅,缓缓地、僵硬地从棺材里探了出来。
是太爷爷!
他脸上盖着的黄表纸已经滑落,露出了那张我熟悉又陌生的脸。脸色是死人的青灰,双眼紧闭着,嘴唇却诡异地微微张开,露出里面黑黄的牙齿。
他的头,就那样耷拉在棺材边缘,一动不动。
我吓得魂飞魄散,喉咙里像是塞了团棉花,连叫都叫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就在这时,太爷爷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死鱼肚般的眼白!
那双白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所在的方向!
“嗬……”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破风箱漏气般的声音,从他张开的嘴里发出。
我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失去了知觉。
我是被爹娘摇醒的,发现自己躺在厢房的床上,窗外天已大亮。我爹娘、叔伯,还有堂哥,都围在床边,个个脸色惨白。
我猛地坐起,抓住我爹的胳膊,语无伦次地喊着:“棺材!太爷爷!他……他出来了!”
我爹脸色难看至极,用力按住我:“山子!别胡说!你做噩梦了!”
“不是梦!我真的看见了!哥也看见了!”我指着缩在角落、眼神涣散、浑身发抖的堂哥喊道。
堂哥听到我的话,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摇头。
一个叔伯沉声道:“我们去看了,棺材盖好好的,长明灯也正常。你们俩小子,肯定是守夜太累,魇着了!”
他们都不信!或者说,他们不愿意相信!
我不顾他们的阻拦,挣扎着下床,冲进堂屋。
灵堂里一切如常。供桌上的白蜡烛燃烧着正常的黄色火焰,香炉里插着新点的香。那口黑漆棺材静静地摆在原地,棺材盖严丝合缝,仿佛昨夜那恐怖的一幕从未发生。
难道……真的是我和堂哥一起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噩梦?
丧事照常进行。但一种无形的恐慌,已经在至亲的几个人之间蔓延。我看到爹娘和叔伯们眼神交汇时,那份强装镇定的下面,是无法掩饰的惊惧。
出殡前,需要给太爷爷净面,整理遗容。这是最后看一眼逝者的机会。
当主持仪式的老道士和两个胆大的叔伯,小心翼翼地掀开棺材盖时——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僵在了原地!
棺材里,太爷爷依旧静静地躺着,穿着寿衣,盖着寿被。
但是……
他原本交叉放在腹部的双手,此刻却垂落在了身体两侧!
而他那张青灰色的脸上,嘴角的位置,竟然沾着几点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痕迹!
像是……血迹?!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他寿衣的胸口位置,隐约能看到几个模糊的、用指甲划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凑近了,勉强能辨认出:
“三……日……回……”
老道士脸色剧变,猛地后退一步,拂尘几乎脱手,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尸……尸变?!快!快合上棺盖!立刻下葬!不能等吉时了!”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女眷的哭声,男人的呵斥声,孩子的惊叫声响成一片。
我站在人群后面,浑身冰冷。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落在堂屋角落。
那只昨晚不知被谁惊跑、此刻又悄悄溜回来的大黑猫,正蹲在阴影里,一双幽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口即将被钉死的棺材,嘴角似乎……也沾着一点暗红。
我忽然想起昨夜混乱中,似乎听到过一声极其短暂的猫叫。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了我的脑海。
那血迹……那字迹……昨夜太爷爷起来,他想干什么?他想告诉我们什么?还是……他想回来?
“三日回”……
今天,是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