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镇东头那条青石板路的尽头,有一家开了不知多少年的纸扎铺子,门脸又窄又暗,招牌上的字都褪色得认不清了。店主是个干瘦的老头,姓陈,常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寡言少语,眼神浑浊,看人时总像是隔着一层雾。铺子里堆满了扎好的纸人纸马、金山银山、楼阁车轿,花花绿绿,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纸人空洞洞的眼睛和咧开的朱砂嘴唇,总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陈老头手艺是祖传的,据说他扎的纸人,到了下面,比别家的都好使。但他有个规矩,天黑之后,绝不再做新的纸人,尤其是童男童女。镇上老人说,那是因为纸人这东西,做得太像,就容易“活”,夜里阴气重,点了睛,怕它们真的睁眼看这阳间。
我小时候顽皮,和几个伙伴打赌,谁敢在晚上去拍陈老头纸扎铺的门,第二天的弹珠就全归谁。我那时胆子大,不信邪,趁着月色,溜到了铺子门口。那门板老旧,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还隐隐有糨糊和竹篾的味道。我咽了口唾沫,抬手刚要拍,却听见里面传来陈老头低低的说话声,不像是在念经,倒像是在……哄孩子?
“乖……快好了……再一下下就好……”
我好奇地凑近门缝,往里窥视。
只见陈老头背对着门,坐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手里正拿着一个快要完工的纸人童女。那童女穿着粉嫩的纸衣,梳着双丫髻,脸上已经敷了粉,点了胭脂,看起来活灵活现。但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陈老头正拿着一支细小的朱砂笔,小心翼翼地,在那纸人空洞的眼眶里,描画着眼珠!
他画得极其专注,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了。第二天,我把看到的告诉大人,却被狠狠训斥了一顿,说我看花了眼,陈老头最守规矩,绝不会夜里给纸人点睛。
这事过去了很多年,我几乎都要忘了。直到前些日子,陈老头无声无息地死了,被人发现时,就倒在堆满纸扎的铺子里,手里还攥着一个没做完的纸人。他没有子女,铺子也就这么关张了。
镇上很快来了个外地人,盘下了铺子,开了家便利店。装修那天,工人们从阁楼上清出来一大堆陈老头的旧物,大多是些扎纸人用的竹篾、彩纸和工具,都堆在店门口,准备当垃圾扔掉。有几个顽童好奇,从里面抽了几个看起来还算完整的纸人出来玩耍。
其中,就有那个我当年见过的、被画上了眼睛的纸人童女。
不知道是陈老头手艺太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么多年过去,那纸人除了颜色稍微旧了些,竟然完好无损,脸上那对朱砂点的眼睛,依旧乌溜溜的,带着一种天真又诡异的神采。
孩子们把它当成了玩具,拖着它在街上跑,给它穿上破布条,甚至用蜡笔在它脸上乱画。大人们看着觉得晦气,呵斥了几次,孩子们便把它扔在了街角的垃圾堆旁。
怪事,就从那天晚上开始。
先是便利店值夜班的店员说,总听到店门外有小孩子跑跳的笑声,可探头去看,街上空无一人。然后是住在附近的几户人家,都说半夜听见窗户纸被什么东西刮得沙沙响,像是有人用指甲在轻轻挠。
起初,没人在意。直到住得离垃圾堆最近的王家,他那刚满三岁的小女儿,半夜突然在梦里咯咯笑起来,含糊不清地说:“姐姐……好看……眼睛亮亮……”
王婶被惊醒,开灯一看,女儿床边空荡荡的,只有窗户不知何时开了一条小缝,夜风正吹动着窗帘。她心里发毛,下床关窗,眼角瞥见楼下街角垃圾堆旁,好像立着一个模糊的、小小的人影,穿着粉色的衣服。
她以为是哪家孩子丢的娃娃,没多想。
第二天,她带着女儿出门,正好碰见邻居李奶奶。李奶奶看着王婶女儿,忽然“咦”了一声,说:“这孩子,今天怎么瞧着眼神这么亮?怪精神的。”
王婶也没在意,笑着敷衍了几句。
可接下来几天,王婶女儿变得有些奇怪。她不再吵闹,总是安安静静地自己玩,有时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咿咿呀呀说话。她吃饭时,会突然把碗里的米饭捏成一团,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角落,嘴里念叨:“给姐姐吃……”
更让人不安的是,镇上接连有几个孩子,都在夜里出现了梦游的症状。他们闭着眼,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一步步朝街角垃圾堆的方向走,被大人发现抱回来时,浑身冰凉。
流言开始像瘟疫一样蔓延。大家都说,是陈老头那个点了睛的纸人成精了,在找玩伴。
垃圾堆旁那个被遗弃的纸人童女,不知被谁又立了起来,靠着墙壁。它脸上的蜡笔痕迹被夜雨冲刷掉了一些,露出底下原本的粉白和朱红,那对眼睛在月光下,黑得深不见底。
恐惧笼罩了小镇。镇长带着几个胆大的年轻人,决定去把那个邪门的纸人烧掉。
他们举着火把,来到街角。纸人依旧靠墙立着,脸上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镇长深吸一口气,将火把伸了过去。
火焰“呼”地一下蹿起,瞬间吞没了纸做的身躯。竹篾在火中发出噼啪的爆响。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纸人即将被彻底焚毁的那一刻,一阵突如其来的阴风刮过,卷起燃烧的灰烬,猛地扑向围观的人群!
人们惊叫着四散躲开。
混乱中,王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怀里的女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原本清澈的童眸,此刻漆黑如墨,深不见底,正静静地、带着一丝不属于孩童的冰冷笑意,看着自己的母亲。
与此同时,已经被烧得扭曲变形的纸人残骸中,那颗用朱砂点就、本该化为灰烬的童女头颅,竟完好无损地滚落出来,停在火焰边缘。那张粉白的脸被火光映得明暗不定,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它在笑。
王婶女儿也咧开了嘴,发出了一个混合着孩童稚嫩与纸张摩擦般干涩的、诡异的笑声:
“嘻嘻……”
“找到……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