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个规矩——夜半闻啼,莫应守夜人。
守夜老叟巡更时若听人应答,便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纸:
“来,写上名讳,替你守魂。”
那年洪灾淹了祖坟,我贪饮米酒醉倒桥洞。
三更天听见竹梆声近,迷糊间应了句“张阿贵在此”。
醒时掌心攥着张湿润的冥纸,朱砂写就的姓名正被雨水化开。
而河岸上,整整一排无碑坟茔前都立着与我同名同姓的灵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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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藏在两山夹缝里,像被时代遗忘的一粒灰尘,固执地守着许多老掉牙的规矩。其中最邪乎、最不容置疑的一条,便是祖辈口耳相传下来的——夜半闻啼,莫应守夜人。
守夜的是个老叟,姓甚名谁没人知道,也似乎没人敢问。他只住在村西头那间废弃的义庄里,干瘦得像一截风干的老树根,脸上褶皱深得能夹死蚊子,一双眼睛总是半阖着,浑浊无光。夜里,他便提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敲着节奏不变的竹梆子,“笃,笃,笃——”,在村中唯一那条青石板路上来回巡更。那梆声,闷沉沉的,不像报时,倒像是敲在人的心口上。
老辈人严肃告诫:夜里,尤其是三更天后,听到梆子响,听见任何动静,哪怕觉得是熟人呼唤,也万不能应声!若是不慎应了,那守夜老叟便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你面前,从他那宽大的、油污的袖袍里,抽出一张裁剪整齐、触手阴凉的黄裱纸,递到你眼前,用一种不带丝毫起伏的调子说:“来,写上名讳,替你守魂。”
没人知道写了名字会怎样,因为据说,应了声又写了名的人,都活不过那个月。不是暴病身亡,就是遭遇各种离奇意外,最后名字,就真的刻上了坟头的碑。
我叫张阿贵,土生土长的村里人,从小听着这规矩长大,对那守夜老叟和那索命的黄纸,怕到了骨子里。平日里,太阳一下山,我就尽量窝在家里,夜里更是门窗紧闭,生怕听到那催命的竹梆声。
可那一年,出了大事。夏天暴雨连绵,下了整整七天七夜,村后头那条平日温顺的小河发了疯,浑浊的洪水像脱缰的野马,冲垮了河堤,不仅淹了大片田地,连山脚下那片张家祖坟也没能幸免。坟茔被冲塌,棺木都露了出来,一片狼藉。村里人都红了眼,那是祖坟啊!男丁们冒着雨,踩着泥泞,没日没夜地抢修、迁葬,忙得脚不沾地。
我连着干了三天,浑身泥水,骨头像散了架。那天傍晚,总算暂时告一段落,心里的憋闷和身体的疲惫交织在一起,我揣上家里酿的一壶烈米酒,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村口的石桥下。想着借酒浇愁,驱驱寒,也壮壮被祖坟惨状和连日劳累折磨得快要崩溃的胆子。
桥洞里还算干燥,我靠着冰冷的石壁,一口接一口地灌着浑浊的米酒。酒劲很大,又凶又烈,顺着喉咙烧下去,烫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祖坟里被水泡得发白的棺木,一会儿是爹娘愁苦的脸,一会儿又是守夜老叟那模糊不清的影子和那张要命的黄纸。恐惧、疲惫、悲伤,都被酒精放大、扭曲。
不知喝了多久,只觉得天旋地转,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最后一点意识也沉入了黑暗。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了声音。
“笃,笃,笃——”
是竹梆声!缓慢,清晰,一声声,由远及近,仿佛就在桥洞外不远处。
我心头一紧,残存的理智在尖叫:别出声!别应!
但那梆声像是带着某种魔力,钻进我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搅得一片混沌。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嘶哑,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的声音,在梆声间隙里响起,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时辰到——何人——在次——”
那声音飘飘忽忽,带着钩子,直往人耳朵里钻。
我醉得厉害,脑子根本转不动,只觉得有人问话,下意识地,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含糊不清地应道:
“张阿贵……在此……”
话一出口,混着酒气喷出,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头顶浇到脚底,酒醒了大半!
坏了!
桥洞外,那不急不缓的竹梆声,戛然而止。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连河水的流动声似乎都消失了。
我浑身僵硬,牙齿咯咯作响,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桥洞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一个干瘦、佝偻的身影,提着一盏昏黄摇曳的灯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桥洞口,挡住了那点可怜的月光。正是那个守夜老叟!
他站在那里,浑浊的眼珠似乎透过黑暗,精准地落在我身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风干的人皮。
然后,他缓缓抬起那只枯瘦得像鸡爪的手,伸进那宽大的油污袖袍里,摸索着,抽出了一张……黄裱纸。
那纸裁剪得四四方方,颜色陈旧,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泛着一种不祥的光泽。
他上前一步,将黄纸递到我面前。离得近了,我能闻到一股混合着泥土、腐朽木头和某种奇异腥气的味道。
“来,”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写上名讳,替你守魂。”
我吓得魂飞魄散,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想逃跑,四肢却软得像面条,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黄纸递到眼前,那冰冷的纸张几乎要触到我的鼻尖。
不!不能写!写了就死了!
我内心在疯狂呐喊,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挥手,想要打掉那张纸,身体却因为极度恐惧和酒精的后续作用,猛地向后一仰,后脑勺重重磕在石壁上。
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刺眼的阳光从桥洞外照进来,晃得我眼睛生疼。头痛欲裂,浑身像是被车轮碾过一样酸痛。
我还活着?
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没来得及涌上心头,我猛地摊开自己的右手——昨晚,就是这只手,似乎碰到了那张黄纸。
掌心之中,赫然攥着一团东西!
是一张纸,触手阴凉、湿润,仿佛被露水或者别的什么液体浸透过。颜色暗黄,正是昨夜守夜老叟拿出的那种黄裱纸!
我颤抖着,一点点将褶皱的纸团展开。
纸张湿滑,上面有字。
是用朱砂写的,笔触歪歪扭扭,透着一股邪气,写的是我的名字——张阿贵。
然而,那未干的雨水(或许是别的水渍)正无情地浸润着字迹,红色的朱砂开始化开,变得模糊不清,像一道道血痕,顺着纸张的纹理蜿蜒流淌,玷污了我的名字,也玷污了我的手掌。
“啊!”
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将这张不祥的冥纸甩了出去,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不行,得回家!得找爹娘!
我连滚爬爬地冲出桥洞,也顾不上浑身狼狈,发疯似的朝着村里跑去。
清晨的村庄本该充满生机,但此刻在我眼里却笼罩着一层诡异的灰暗。路过村后那片刚刚遭受洪灾的河岸时,我无意中朝那边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我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原本被洪水肆虐后一片狼藉的河岸旁,那片靠近山脚的乱葬岗(一些无主孤坟和早年夭折孩子的埋葬地),一夜之间,竟然多出了一排……新坟!
不是我们张家正在抢修的祖坟,而是整整一排低矮的土包,明显是新堆起来的,泥土还是湿漉漉的深褐色。
而最让我头皮炸裂、魂魄几乎离体的是——
每一座无碑的新坟前,都插着一根白色的、用粗糙白纸糊成的灵幡!
河边的晨风吹过,那些灵幡无力地飘动着。
每一面灵幡上,都用墨笔写着三个刺眼的大字——
张、阿、贵!
整整一排,七八座新坟,七八面灵幡,上面写的,全都是我的名字!
风吹幡动,像无数个看不见的人,举着我的招魂幡,在那些无名坟茔前,沉默地为我送葬。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凉,眼睁睁看着那些写着我名字的灵幡在风中飘摇,仿佛看到无数个“张阿贵”已经躺在了那些冰冷的泥土之下。
掌心中,那被朱砂和不明水渍污损的名字,似乎还在隐隐发烫。
守夜老叟那干涩的声音,仿佛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写上名讳,替你守魂……”
魂,守住了吗?
还是……我的魂,已经被分到了这些坟里,只等最后一口气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