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阴阳站在坑边,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他布下的七星锁煞阵已破,油灯倾覆,铜钱散落泥泞,那深紫色的符纸还贴在一只枯手上,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灵效,在湿气中慢慢卷曲、发黑。
坑底,那几只挣扎伸出的枯手,在众人的尖叫声中,竟开始微微颤动!不是风吹,不是幻觉,是指关节在极其缓慢地屈伸,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的细微“咔哒”声。仿佛被埋藏百年的痛苦和怨毒,正被这突如其来的“释放”激活,要抓住这唯一的机会,挣脱束缚。
“师父!怎么办?!”一个徒弟带着哭腔喊道,他手里的桃木桩掉在泥里,也顾不上去捡。
孙阴阳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坑底那口被砸开的棺材,那具仰头呐喊的骨骸,以及缠绕在颈部的暗红色织物。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快速计算着什么,又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存在沟通。
“不是寻常怨灵……是‘地缚殃’!”孙阴阳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凝重,“怨气与地脉死穴彻底纠缠,化成了这片土地的‘病灶’!强行动它,只怕会引动更大的灾劫!”
他猛地转向村长老吴头,语速极快:“老吴!立刻让所有村民撤离!离老鸦岭越远越好!快!”
老吴头早已六神无主,闻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爬爬地招呼着坑上还能动的人,连拉带拽,催促他们下山。坑底的人更是拼命往上爬,恐惧给了他们力量,指甲抠进湿滑的泥壁,留下道道血痕,终于连滚带爬地上了坑边,头也不回地往山下狂奔。
现场只剩下孙阴阳和他的两个徒弟,以及瘫软在地、几乎无法行走的铁柱,还有不知何时悄悄返回、躲在远处一棵老树后,面色惨白如鬼、死死盯着坑底的陈跛子。
孙阴阳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他让两个徒弟从行囊里取出最后几样东西:一束用红绳捆扎的、不知名野兽的毛发,几块颜色暗沉、带着天然孔洞的怪石,还有一小罐黏稠如血、散发着刺鼻腥气的液体。
“布‘厌胜局’!”孙阴阳咬牙道,“以邪克邪,以煞镇煞!这是最后的手段了!”
他不再试图超度或驱逐,而是要借用更古老、更凶险的法子,将这“活坟”连同里面的东西,重新“钉”死在这里!
就在孙阴阳准备动手的瞬间——
“嗬……嗬……”
一阵清晰的、仿佛破风箱拉扯的声音,从坑底最深处的黑暗里传了出来。不再是沉闷的喘息,而是某种东西在努力呼吸的声音!
紧接着,那只贴着紫色符纸的枯手,猛地向下一拽!它周围的泥土轰然塌陷,露出了更多的手臂和……半个扭曲的、覆盖着干瘪皮肤的肩胛骨!而其他几只枯手,也同步地、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带动着周围的泥土簌簌落下。
整个塌陷区的地面,开始以一种缓慢但确定的节奏,微微起伏,如同一个沉睡巨兽即将苏醒的胸膛!
“来不及了!它要出来了!”孙阴阳瞳孔骤缩,再顾不得许多,他将那罐腥臭的液体猛地泼向坑底,同时将野兽毛发和怪石按照某种诡异的方位奋力掷出!
“噗——”
液体落在泥土和枯手上,竟发出腐蚀般的“滋滋”声,冒出缕缕青黑色的烟雾。那几只挣扎的枯手动作猛地一滞,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
然而,这压制只持续了短短几息。
坑底深处那“嗬嗬”的呼吸声陡然变得急促、尖锐,充满了暴戾的怒意!
“轰隆!!”
一声闷响,仿佛来自地底深处。整个塌陷坑的边缘再次崩塌扩大,更多的青砖和朽木暴露出来。一股浓郁的、带着腐烂和绝望气息的黑气,如同实质的墨汁,从坑底弥漫开来,所过之处,草木瞬间枯萎发黑!
“退!快退!”孙阴阳嘶吼着,拉着两个吓呆的徒弟急速后退。
铁柱连滚带爬地跟着跑。
而躲在树后的陈跛子,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死死盯着坑底某处——在那弥漫的黑气中,又一只枯手伸了出来,这只手的手腕上,那个鸟形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刺眼。
“爹……爹啊……”陈跛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哭泣又似呜咽的声音,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不是传说,是他小时候偷听到的、爷爷醉酒后的呓语!一百多年前,那场瘟疫,根本不是什么天灾!是当时的村正和几个族老,怕瘟疫蔓延,将最初发病的几户人家,无论死活,连同房屋……一起烧了!没烧死的,就直接推进事先挖好的大坑,活埋了!他陈家……他陈家的太爷爷,就是当时的帮凶之一!那只手,那个疤痕……是他一个远房叔公的标记!那人,是被活活埋进去的!
这坟,吃的不是李家的祖宗,吃的是当年被牺牲、被虐杀的冤魂!这怨气,积聚了百年,早已成了这片土地无法愈合的毒疮!
“报应……报应啊!!”陈跛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转身就想逃。
可他刚迈出一步,脚下被湿滑的树根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倒。他惊恐地回头,只见坑底弥漫的黑气中,仿佛伸出了无数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拖拽着他,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滑去!
“不!不要!放开我!不是我干的!!”陈跛子绝望地挥舞着手臂,指甲在地上犁出深深的沟壑,但他的身体依旧不可逆转地被拖向坑边。
孙阴阳等人回头看到这骇人的一幕,想要施救,却已来不及。
“救我——!”
最后的尾音戛然而止。陈跛子被那股黑气彻底吞没,拖入了坟坑深处。只有他掉落的一只破旧布鞋,孤零零地留在坑边的泥泞里。
坑底的黑气翻滚着,那“嗬嗬”的呼吸声似乎带上了一丝满足的意味,随即渐渐低沉下去。几只挣扎的枯手也慢慢停止了动作,重新变得僵直,只是那指向天空的姿态,愈发显得怨毒和不甘。
地面的起伏停止了。
雨,还在下。冲刷着这片刚刚吞噬了一条性命的凶地。
孙阴阳站在原地,脸色灰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的“厌胜局”似乎起了一点作用,暂时压制了最激烈的异变,但代价是一条人命,以及更深重的怨念。
他看着那黑气缭绕的坟坑,知道事情远未结束。这“活坟”只是暂时沉寂了。它尝到了血食,与这片土地的联系更深。陈跛子的死,不过是揭开了更恐怖序幕的一角。
“封山吧。”孙阴阳对赶回来、目睹了陈跛子被拖走全程、吓得几乎瘫软的村长老吴头说道,声音疲惫至极,“立下禁碑,子子孙孙,永世不得靠近老鸦岭。”
他顿了顿,望向阴沉的天幕和连绵的雨丝,补充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否则……下一次,它要吃的,就不止一个了。”
老鸦岭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雨声,和那仿佛从未消失、始终萦绕在坟茔深处的、沉闷的、属于百年前活埋者的压抑呼吸与绝望抓挠,在无声地宣告——
这座吃人的活坟,只是睡着了。
而噩梦,远未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