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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弥漫着陈年脂粉和灰尘混合的气味,闻久了让人头昏。油彩罐子散乱地摆在斑驳的镜前,几盏昏黄的电灯泡悬在头顶,随着门外灌进来的夜风轻轻摇晃,光线便也跟着一颤一颤,映得镜子里的人影都活泛起来,带着几分说不清的鬼气。

云生是三天前跟着“庆喜班”跑的。班主是他远房表叔,看他孤身一人,又识几个字,便收他做个打杂、学学拉弦,混口饭吃。庆喜班不大,拢共十来个人,常年游走在四里八乡的野台子,唱些神怪戏、忠烈传,赚点糊口钱。

此刻,班主老何正对着一个上了年纪的戏箱发愁。那箱子与其他行头箱不同,通体暗红,像是被岁月浸透了的血色,箱角包着早已失去光泽的黄铜,锁扣却崭新得扎眼,是一把沉重的横开铜锁。

“班主,这箱子……”云生忍不住问。他来了几天,从未见这个箱子打开过。

老何没回头,手指摩挲着冰凉的铜锁,声音有些沙哑:“不该问的别问。”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诫云生,“记住,咱们班子里,《红鸾劫》这出戏,不准唱,不准提,连想都最好别想。”

《红鸾劫》?云生没听过这戏名。他瞥见旁边正在勾脸的大武生永强和旦角小玉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藏着的东西,让云生心里莫名一沉。

今晚的戏台搭在邻村的河滩边。河水在黑夜里汩汩流淌,声音传得老远。台下稀稀拉拉坐着些村民,表情在汽灯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木然。云生在台侧帮着递家伙,眼神却不自觉地总往那个放在角落的暗红戏箱瞟。

戏唱到一半,是出热闹的武戏,永强扮演的将军正与敌将打得难解难分。突然,一阵邪风毫无征兆地卷过河滩,吹得台口的汽灯猛地暗了一下,火苗挣扎着,发出“噗噗”的声响。台上的锣鼓点下意识地乱了一瞬。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中,云生似乎听到了一丝极细微、极缥缈的唱腔。

那声音不像来自台下,也不像来自台后,倒像是从河面上,或者是更深的夜色里渗出来的。幽幽怨怨,字字清晰,却又听不真切唱词,只觉一股子阴冷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他猛地看向那个暗红戏箱,心脏骤停了一拍——箱子盖,似乎……微微掀起了一道缝隙?就像有什么东西,刚刚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或者……爬了出来?

风停了,汽灯恢复了正常。台上的永强一个亮相,赢得几声零落的喝彩。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云生使劲眨了眨眼,再看那戏箱,锁扣完好,严丝合缝。

第二天午后,日光白晃晃的,晒得人发懒。班子里的人都在临时借住的祠堂里歇晌。云生因为惦记着昨夜那诡异的唱腔和戏箱,翻来覆去睡不着。他鬼使神差地溜达到堆放行头的偏房。

暗红的戏箱依旧孤零零地待在角落。他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离得越近,越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陈旧的气息,不像霉味,倒像是……某种混合了腐朽花香和冰冷尘土的味道。

他蹲下身,仔细看那把铜锁。锁是锁着的。但他注意到,箱子底部靠近地面的地方,似乎沾着一点东西。他伸手一捻,是泥土,带着点潮湿气,还有一片极小、极干枯的花瓣,颜色暗红得近乎发黑。

昨晚戏台搭在河滩,哪来的这种泥土和花瓣?

“看什么呢?”

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得云生几乎跳起来。回头一看,是永强。这位平日里英气勃勃的武生,此刻脸色有些苍白,眼底下带着青黑。

“没……没什么。”云生慌忙站起来。

永强没看他,目光直直地落在那暗红戏箱上,眼神复杂,掺杂着恐惧和一种云生看不懂的晦暗情绪。“班主的话,你得听。”他声音干涩,“有些东西,碰不得。”

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有些匆忙。

接下来的两天,班子里开始出现怪事。

先是小玉半夜惊醒,说听见有人在窗外吊嗓子,声音又尖又细,唱的调子她从没听过,凄厉得让人心头发毛。同屋的人却说什么都没听见。

接着是负责衣箱的老李,清晨发现一件簇新的、不知来历的女帔(pèi),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衣箱最上面。那帔是极其鲜艳的正红色,绣着繁复的金线鸾凤,华美得诡异。班主看到那件帔时,脸瞬间变得惨白,二话不说,抓起那红衣就冲到屋后,一把火烧了。火焰吞噬衣物时,似乎还发出了一阵轻微的、类似啜泣的声音。

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起来。所有人都沉默着,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云生注意到,永强变得更加魂不守舍,排练时几次走神,差点从桌子上摔下来。

这天夜里,云生被一泡尿憋醒。祠堂的茅厕在院子最东头。他迷迷糊糊地趿拉着鞋穿过院子。月光很亮,在地上铺了一层冷霜。

经过水井时,他无意中瞥了一眼井口,脚步顿时僵住了。

井沿上,坐着一个人。

穿着水袖戏服,背对着他,身形窈窕,像个女子。长发披散着,在月光下泛着青黑的光泽。

那人轻轻地哼唱着,声音低回婉转,带着化不开的哀怨。那调子……云生一个激灵,就是那晚在河滩戏台听到的诡异唱腔!

他吓得大气不敢出,缩在墙角的阴影里,浑身冰凉。那唱腔仿佛带着钩子,直往人耳朵里钻,搅得人心神不宁。

忽然,那哼唱声停了。

井沿上的人影,头部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不自然的角度,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月光照亮了那张脸。

没有五官。

平滑的一片空白,像一张尚未描画的脸谱。

云生头皮炸开,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逃回了睡处,一夜无眠。

第二天,他发现永强不见了。

问谁都说没看见。班主老何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带着几个人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一无所获。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恐慌在戏班里蔓延。所有人都意识到,那被封印的禁忌,恐怕已经被触动了。

云生找到小玉,她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在他再三追问下,小玉才颤抖着说出实情。

原来,几年前,庆喜班曾有个极出色的旦角,名叫锦娘,尤其擅长一出她自己改编的冷门戏《红鸾劫》。这戏讲的是一女子被负心人背叛,含恨而终,化作厉鬼复仇的故事。锦娘与当时班里的台柱武生——也就是永强——暗生情愫。但后来,为了前程,永强接受了城里一个富家小姐的示好,决意离开戏班。锦娘苦苦哀求无果,就在永强离开的前一晚,她穿上自己最心爱的那套红鸾戏服,在那口现在他们院子里的水井边,唱了最后一出《红鸾劫》,然后……投井自尽了。

她死后,班主老何封存了她所有的遗物,尤其是那套红戏服和《红鸾劫》的戏本,严令禁止任何人再唱、再提这出戏。戏班也很快离开了那个伤心地。

“那口井……我们每到一个地方搭台,如果院子里有井,班主都会带人先拜祭……”小玉声音发颤,“这次……这次怕是没压住……她回来了……”

云生听得遍体生寒。他想起那无脸的女鬼,那诡异的唱腔,那件自动出现的红帔……还有永强的失踪。

班主老何把自己关在屋里半天,出来时,仿佛老了十岁。他手里拿着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他召集了所有还能动弹的人,包括云生。

“躲不过了……”老何的声音嘶哑,“怨气不散,盯上了咱们班子。得把这桩事了了。”

他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本泛黄、脆弱的毛边纸册子,封面上用墨笔写着三个娟秀却带着一股戾气的字——《红鸾劫》。

“今晚子时,”老何环视众人,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咱们……唱一遍《红鸾劫》。”

“给她唱完了这出戏,送她走!”

夜幕沉重得像浸透了墨汁。祠堂里烛火通明,却丝毫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阴冷。没有观众,没有锣鼓。所有戏班的人都在,围坐在一起,脸色惨白。

老何亲自掌板,云生被安排坐在他旁边,看着摊开的戏本,负责在必要时提词。

戏,开始了。

没有伴奏,只有老何偶尔用指节敲击桌面的单调声响。小玉穿着素白的衣裙,代替了旦角的位置,她不用唱,只需按照班主的吩咐,在某些节点做出相应的身段。

气氛诡异得让人窒息。

当小玉演到女子得知被背叛,悲愤欲绝时,祠堂里的温度骤然降了下来。烛火开始剧烈地摇曳,拉长了每个人颤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张牙舞爪。

云生盯着戏本,嘴唇发干。他感觉到有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后颈上。

唱词进行到女子发誓化作厉鬼,永不超生时,突然,一阵阴风卷地而起,吹得烛火几近熄灭!角落里,那暗红的戏箱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箱盖无人自开,一道刺目的红光从箱内溢出。

与此同时,一个凄厉、尖锐的唱腔猛地炸响,盖过了老何干涩的念白,充满了整个祠堂!

那声音直刺耳膜,带着滔天的怨毒和彻骨的寒意,正是云生之前两次听到的那个声音!

小玉吓得尖叫一声,瘫软在地。其他人也瑟瑟发抖,闭着眼不敢再看。

云生浑身僵硬,眼角的余光瞥见,在那敞开的戏箱旁,一个穿着血红戏服、身形模糊的身影渐渐凝聚。水袖垂地,长发披散,依旧看不清面容,但那股浓烈的恨意几乎凝成实质。

老何猛地站起,对着那红影嘶声喊道:“锦娘!戏唱完了!你该走了!”

那红影发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祠堂里悬挂的衣物、幔帐无风自动,像无数只鬼手在挥舞。

“走?”那尖锐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嘲讽,“我的戏……还没完呢……”

云生吓得魂不附体,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手中的戏本。就在这时,他瞳孔骤缩——戏本最后几页,那原本应该是结局的地方,字迹正在发生变化!墨色的字迹像是被水浸染,扭曲、模糊,然后,一行行全新的、血红色的字迹,凭空浮现出来!

那红字写的……竟是今夜在场所有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的死法!

云生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惊恐地抬头,正好对上那红影“脸”的位置。虽然依旧没有五官,但他清晰地感觉到,它在“看”他,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

冰冷的窒息感攫住了他的喉咙。

戏,真的还没完。

而这新的一出,恐怕要用所有人的命来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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