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老式塔楼位于城市边缘,像一根灰黄色的、布满污渍的手指,僵硬地戳在阴沉的天空下。陈默拖着行李箱,跟着中介走进弥漫着霉味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楼道时,忍不住皱了皱眉。光线昏暗,声控灯时灵时不灵,脚步落下,灯亮了,投下短暂而惨白的光,照亮墙壁上斑驳的水渍和剥落的墙皮,脚步抬起,黑暗便迅速重新吞噬一切。
“别看楼旧,性价比高啊!”中介是个油滑的年轻人,嘴里嚼着口香糖,叭叭作响,“这间706,刚空出来,朝南,租金只有市面一半。”
他掏出钥匙,打开了706的房门。一股更浓郁的、难以形容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像是灰尘、朽木,还有一种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药味?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但还算干净。最让陈默心动的是那扇朝南的窗户,虽然玻璃脏得看不清外面,但至少能透进光。他刚毕业,囊中羞涩,这地方虽然破败,但能让他在这座城市暂时栖身。
“就这吧。”他没多犹豫。
签合同,交钱,拿钥匙。中介临走前,似乎无意间用脚尖踢了踢门口地面——那里用粉笔画着几个模糊不清、歪歪扭扭的符号,像是小孩的涂鸦,又透着点说不出的怪异。“这楼隔音不太好,”中介含混地说,“隔壁……可能有点动静,别太在意。”
陈默没太放在心上。老楼隔音差是常事。
搬家整理,折腾到深夜。疲惫不堪的他草草洗漱,倒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床上,几乎瞬间就陷入了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声音将他从深沉的睡眠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不是吵闹声,不是音乐声。
是摩擦声。
极其缓慢,极其规律。
沙……沙……沙……
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令人牙酸的粘滞感。声音的来源,无比清晰,就在隔壁,705。仿佛就在一墙之隔,有人正用一块粗糙的湿布,或者别的什么,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擦拭着墙壁。
陈默猛地睁开眼,心脏在寂静的夜里跳得格外响亮。他看了眼手机屏幕,凌晨三点零七分。
这他妈什么毛病?大半夜擦墙?
他烦躁地用被子蒙住头,但那声音像是能穿透一切障碍,精准地钻进他的耳膜,磨蚀着他的神经。沙……沙……沙……不快,不响,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永无止境般的意味。
第二天,陈默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去上班。出门时,他特意看了一眼705的房门。深褐色的老旧防盗门,紧闭着,门把手上落着一层薄灰,门口的地面,似乎也比其他地方更干净些,那些粉笔符号也更加清晰了点。他没多想,只觉得隔壁住着个神经病。
接下来几天,每到凌晨两三点,那“沙沙”声便会准时响起,从未间断。陈默的睡眠被彻底摧毁,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他试过敲墙抗议,但那声音在他敲墙时会短暂停止,等他躺下,便又幽灵般地响起。他也曾想在白天敲705的门,理论一番,但无论他什么时候去,那扇门都紧闭着,无人应答。
他开始仔细观察这层楼。七楼似乎住户极少,除了他住的706,和对面的705,另外两户门上的灰尘积得更厚,像是很久没人住过了。楼道里总是异常安静,只有他进出时的脚步声空洞地回响。
一天晚上,他加班回来已是深夜。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一片漆黑。他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摸索着走向自家门口。经过705时,他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那扇门,悄无声息。
但他隐约闻到,从那门缝底下,飘出一股极其细微的、混合着灰尘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陈旧气息的味道,比他自己屋里的更浓。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手机光无意中扫过了705的门把手。
金属的把手,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模糊的光。
那上面,似乎……异常的干净?与他白天看到的落灰状态截然不同。
一丝寒意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脊背。他不敢再多停留,快步打开自家门,闪身进去,反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怦怦直跳。
他开始真正感到不安。这隔壁的租客,太诡异了。
他向楼下的保安打听。那是个上了年纪的大爷,正就着花生米喝小酒,听陈默问起705,醉眼朦胧地看了他一眼:“705?那屋……空了好些年了吧?没听说租出去啊。”
“空着?”陈默一愣,“不可能!我每天晚上都听到隔壁有动静!”
保安大爷的手顿住了,酒似乎也醒了几分,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小伙子,你……你真听见了?”
陈默点头。
大爷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眼神闪烁:“那屋……以前是住过一个老太太,无儿无女的,有点……那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就喜欢半夜收拾屋子,擦东西。后来……人没了,在屋里好几天才被发现。从那以后,那屋就再没租出去过,不干净。”
不干净?陈默的心沉了下去。
“你也别自己吓自己,”大爷又喝了口酒,语气含糊起来,“可能就是楼老了,水管子或者啥别的声音。这楼怪声多了去了。”
真的是怪声吗?陈默无法说服自己。那“沙沙”声太有规律,太像人为的了。
恐惧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长。他再也无法安然入睡,每个夜晚都变成了一场煎熬。他竖着耳朵,等待着那必然响起的“沙沙”声,然后在无边的恐惧和疲惫中辗转反侧到天明。他甚至开始产生幻觉,白天在家时,偶尔也会觉得听到了那细微的摩擦声,猛地回头,却只有空荡寂静的房间。
他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必须弄清楚!
他买来了一个简易的、带录音功能的监控摄像头。他不敢正大光明地对着705门口安装,那样太显眼。他费了一番功夫,将摄像头巧妙地隐藏在自己家门框上方一个废弃的电线盒里,镜头正好能斜对着705的门口和一部分楼道。
安装好摄像头的那天晚上,他紧张得手心冒汗。他早早关了灯,坐在黑暗里,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上连接着的监控画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画面静止不动,只有昏暗的楼道。
凌晨两点五十分。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两点五十九分。
监控画面里,705那扇深褐色的房门,突然毫无征兆地,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
没有灯光透出,门后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陈默的呼吸骤然停止。
紧接着,一个身影,从门缝里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挪了出来。
那是一个极其矮小、佝偻的身影,披着一件深色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宽大衣服,头发稀疏花白,乱糟糟地披散着。它背对着摄像头,动作僵硬而迟缓。
它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看不太清,像是一块深色的布。
它挪到门边的墙壁前,停了下来。
然后,它抬起手,开始重复那个动作。
沙……沙……沙……
缓慢,规律,粘滞。
它不是在擦墙。陈默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屏幕。借着楼道窗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他勉强能看到,它手里拿着的,似乎……不是布!那东西更薄,更……有韧性?它的动作,也更像是在……涂抹?
一种冰冷的恶寒瞬间传遍全身。
那身影就那样背对着摄像头,一下,又一下,不知疲倦地重复着那个诡异的动作。沙沙声透过手机扬声器传出来,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瘆人。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小时,那身影终于停了下来。
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监控画面的像素不高,光线又暗,那张脸模糊不清。但陈默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它……似乎……面对着摄像头的方向,停顿了片刻。
然后,它咧开了嘴。
一个极其僵硬、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嘴角向上牵扯,露出森白的、过于密集的牙齿。
陈默吓得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那身影没有再停留,保持着那个诡异的笑容,慢慢地,退回了705的门内。
深褐色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楼道恢复了死寂。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陈默浑身冰凉,汗水已经浸透了睡衣。他颤抖着手,回放刚才录下的视频。不是幻觉!一切都是真的!那个身影,那个动作,那个笑容!
他猛地想到保安大爷的话——“无儿无女……喜欢半夜收拾屋子……人没了……”
这东西……是那个死去的老太太?它……回来了?它每天晚上,都在那里……涂抹墙壁?
它涂抹的……是什么?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钻进他的脑子。它最后那个转身,那个笑容……它是不是……发现我了?
强烈的恐惧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一刻也不能!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抓起手机和钥匙,就要往外冲。
就在他的手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
沙……沙……沙……
那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但这一次,不是在隔壁。
声音的来源……近在咫尺。
仿佛……就在他背后的……那面墙上。
陈默的身体彻底僵住,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扭动仿佛生了锈的脖颈,向后看去。
他卧室的那面与705相邻的墙壁。
原本米白色的墙壁,不知何时,竟然……渗出了大片大片的暗黄色水渍!
那水渍正在迅速晕染、扩大,颜色越来越深,逐渐变成了某种粘稠的、半凝固的……油腻的暗黄色膏状物!
而那“沙沙”声,正是从这不断渗出、扩大的油腻污渍后面传来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墙的另一面,用同样的节奏,涂抹着这面墙的内侧!
污渍的中心,开始鼓起一个包,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渐渐地,勾勒出一张脸的轮廓……
一张模糊、扭曲、带着僵硬笑容的……老人的脸!
它仿佛正努力地,想要从墙壁里……挤出来!
“啊——!!!”
陈默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彻底失去了理智,猛地拉开门,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黑暗的楼道。
他再也没有回过那栋楼。行李、押金,一切都不要了。
他像一缕游魂,在城市的霓虹下流浪了半夜,最后找了个最便宜的连锁酒店住下,蒙头大睡,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被噩梦惊醒。
之后几个月,他换了工作,搬到了城市另一端的一个合租房里,努力想要忘记那段恐怖的经历。他删掉了手机里的监控视频,试图将一切埋藏。
直到有一天,他因为一个项目,需要回原公司附近取一份材料。鬼使神差地,他绕路经过了那栋熟悉的、灰黄色的塔楼。
楼还是那栋楼,死气沉沉。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七楼的那个窗口——706,他曾经住过的房间。
窗户紧闭着。
但就在那脏兮兮的玻璃后面,窗帘的缝隙间……
他似乎看到,一张模糊、苍老、带着诡异笑容的脸,正静静地贴在玻璃上,朝下“看”着他。
陈默猛地低下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衫。
他不敢再看,脚步踉跄地逃离了那条街。
晚上,他回到合租的公寓,疲惫地倒在沙发上。合租的室友还没回来,房间里很安静。
他拿起水杯,想喝口水压压惊。
目光无意中扫过自己卧室门口的地面。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几个用白色粉笔画的、歪歪扭扭的、模糊不清的符号。
和他当初在706门口看到的,一模一样。
水杯从他手中滑落,“啪”地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寂静的房间里,仿佛响起了一声极轻极缓的、满足的叹息。
沙……沙……沙……
那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似乎……又从某面墙壁后面,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