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棺材铺,开在镇子最西头的老街上,传了七代。黑底金字的招牌,“沈记寿坊”,被风雨磨得发白。铺子里常年弥漫着柏木、松木和土漆混合的气味,阴凉,沉静。我是在这味道里长大的,沈七,沈家最后一个棺材匠。
爷爷走的那年,我十八。他没躺在床上,而是硬撑着坐在他那张磨得油光发亮的旧工作台前,背后是堆到房梁的板材。他攥着我的手,枯瘦的手指像老树根,力气却大得骇人。他嘴唇翕动,发不出声,只是用那根颤抖的、沾着洗不掉漆斑的食指,在我摊开的掌心里,一笔一划,重重地写了三个字。
莫。漆。棺。
写完,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直到我用力点头,重复了一遍“莫漆棺”,他才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灯油,头一歪,手松开了。
那三个字,像用烙铁烫进了我的掌纹,也刻进了我往后十年的日子。
“莫漆棺”。尤其是红棺。
棺材行当里,颜色有讲究。寻常人家,多用原木色,刷清漆,显木纹,是顺应自然,安然入土。稍富裕的,或用黑漆,肃穆庄严。唯有红棺,禁忌最深。非大凶大煞、横死枉死之人不用,而且,多半是用来镇魂、封殓,怕死者怨气不散,出来作祟。给这种棺材上漆,容易沾上不干净的东西,折损阳寿,祸及子孙。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铁律。
十年了,我守着这铺子,也守着这规矩。打出的棺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未碰过红漆。有人来问,我都摇头拒了,只说店小,没这手艺,也没这材料。来人见我态度坚决,多半也就作罢,另寻他处。
我以为这辈子都会这么过去。
直到那天,秋雨刚停,地上湿漉漉的,天色灰蒙得像块脏抹布。几辆黑色的轿车,无声无息地滑到铺子门口,停下。车门打开,下来几个穿着黑衣的壮汉,神色冷硬。最后下来的,是邻村的首富,钱老八。
钱老八五十多岁,肥头大耳,穿着绸衫,手指上套着个硕大的金戒指。但他此刻脸上没有平日的倨傲,只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惊慌,眼神飘忽,额角还带着未擦净的汗。
“沈七师傅,”他声音有些发干,冲我拱了拱手,算是客气,“叨扰了,有桩急事,务必请你帮帮忙。”
他身后,两个壮汉从车里抬出一副担架,上面盖着白布,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白布下渗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水腥和一丝腐坏的甜腻气味。
我心头一沉。
钱老八使了个眼色,另一个手下提上来一个小木桶,放在我的工作台上。那桶是新的,盖子密闭,但一股极其浓烈、甚至有些刺鼻的土漆混合着矿物粉末的味道,已经透了出来。
“沈师傅,打开天窗说亮话。”钱老八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气息喷在我脸上,带着烟臭和焦虑,“这是具……河里捞上来的无名尸,女的。捞上来的时候,样子不太好看,邪门得很。”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得用红棺,用最好的红漆镇住。这桶漆,是我特意寻来的,上等的土漆,调了百年的老朱砂,颜色正,阳气足。”
他边说边掀开了桶盖。
刹那间,一股猩红刺入眼帘。
那红色,极其浓稠,鲜艳得近乎妖异,不像人间该有的颜色。它静静地卧在桶里,表面光滑如镜,反射着屋里昏暗的光线,却泛不出暖意,只让人觉得心底发寒。那股朱砂和漆混合的气味更加浓烈,几乎让人窒息。
百年朱砂?我心里咯噔一下。朱砂辟邪,但年份太久、成色太烈的,若是用来漆棺,尤其是漆这种凶死的棺,福祸难料。爷爷的话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莫漆棺!
“钱老板,”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对不住,家里的规矩,不接红活。您另请高明吧。”
钱老八脸上的肉抖了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沈师傅,价钱好说。”他报出一个数字,高得足以让我这棺材铺子歇业三年都吃喝不愁。
我摇了摇头:“不是钱的事。”
钱老八的脸色沉了下来,那双小眼睛里透出狠戾的光:“沈七,这十里八乡就你家棺材铺手艺最老,这漆也只有你家懂得怎么用才不失灵效。今天这活儿,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威胁,“这女人死得蹊跷,捞她上来的两个后生,回去就发了高烧,满嘴胡话,说是看见个红衣服女人站在床边……你要是误了事,让她跑了出来,这祸害……你担待得起?”
我看着他,又瞥了一眼那桶猩红的漆,和白布下那具无声无息的尸体。掌心里,爷爷写下的那三个字似乎又开始发烫。冷汗,沿着我的脊柱慢慢滑下。
那桶猩红的漆,像一只妖异的眼睛,在工作台上静静地看着我。钱老八的话带着冰冷的威胁,砸在耳膜上。白布下的尸体无声,却散发着比言语更沉重的压力。铺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柏木和土漆的陈旧气味被那桶红漆的刺鼻气息蛮横地撕开。
我喉咙发干,想再次拒绝,但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钱老八带来的那几个黑衣壮汉,眼神像刀子一样剐着我。我知道,今天这事,怕是不能善了。更深处,还有一丝被钱老八话语勾起的、难以启齿的恐惧——万一,真因为我的拒绝,酿出更大的祸事……
“……棺材坯子有现成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发哑,“但丑话说在前头,我只管上漆,别的,一概不管。工钱,按你说的数。完事之后,你们立刻抬走,永不再来。”
钱老八紧绷的脸皮松弛了些,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爽快!就依沈师傅。”
他指挥手下,将一口早已备好的松木棺材坯子从车上抬进铺子。那坯子木质普通,但尺寸厚实。抬担架的人将那只盖着白布的尸体放入棺内,动作匆忙,带着显而易见的忌讳。
“我们在外面等着。”钱老八说完,带着人退出了铺子,关上了门。
昏暗的铺子里,只剩下我,一口装着无名女尸的棺材,和一桶猩红得刺眼的漆。
我定了定神,走到棺椁前。白布覆盖着尸体的轮廓,看不清面容,只有一个人形的隆起。那股水腥混合腐坏的甜腻味更浓了,丝丝缕缕往鼻子里钻。我移开目光,不再去看。
深吸一口气,我拿起了漆刷。伸手探入漆桶时,指尖传来的触感让我浑身一僵。
那漆……是温的。
不像阳光下暴晒后的温热,而是一种……类似活物皮肤的、黏腻的温凉。而且异常沉重,漆刷搅动时,感觉不是在搅动液体,而是在搅动某种浓稠的血浆。
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我蘸饱了漆,抬手,刷向干燥的松木板。
“嗤——”
漆刷接触木面的瞬间,竟发出一声极轻微、像是冷水滴入热油的声音。那猩红的漆液附着上去,颜色鲜烈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将原本木头的淡黄色彻底吞噬覆盖。
我屏住呼吸,一下,一下,专注地刷着。尽量不去想棺材里躺着什么,不去感受那漆液诡异的触感,不去闻那越来越浓的、让人头晕的朱砂和死尸混合的气味。
第一遍底漆刷完,需要等它稍干。我放下漆刷,走到工作台边,想喝口水。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过刚刚刷好的棺椁侧面。
心跳骤停。
那一片尚未完全干透的、猩红的漆面上,靠近底部的位置,似乎……有什么痕迹。
不是刷子留下的纹路。更像是……几道模糊的、细长的印子,微微凹陷下去。
像是指甲的划痕。
我猛地凑近,死死盯着那里。漆面光滑,那印子极其浅淡,在晃动的灯影下若隐若现。是我眼花了?是木头本身的纹理?还是……
我不敢深想,喉咙发紧。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端起水碗,手却抖得厉害,水洒了出来。
等待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铺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棺材那边,似乎总有极细微的、若有若无的“窸窣”声,像是布料在摩擦。我告诉自己,是老鼠,或者是棺材木头在应力作用下发出的正常声响。
该上第二遍漆了。
我再次拿起漆刷,走向棺椁。这一次,更加小心翼翼,手臂却沉得像是灌了铅。
刷到棺盖与棺身接缝处时,我需要稍微用力,确保漆液能填满缝隙。就在漆刷划过那道缝隙的瞬间——
“叩。”
一声轻响。
极其轻微,像是小石子落在木头上。
声音的来源……是棺材内部。
我动作僵住,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寒。漆刷还抵在棺盖上,那猩红的漆液正缓缓顺着木纹流淌。
幻觉吗?肯定是幻觉!是木头热胀冷缩!或者是……
“叩叩。”
又是两声!比刚才更清晰了些,带着某种……节奏感。就像是,有人躺在里面,用指尖,轻轻地,敲击着内侧的棺盖。
我“噔噔噔”连退几步,后背狠狠撞在堆放的木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
眼睛死死盯着那口棺材,大气不敢出。
铺子里死寂一片。那敲击声没有再响起。
但那桶猩红的漆,却在我眼角的余光里,似乎……荡漾了一下?像是有看不见的手指,在漆面上轻轻点过,荡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想扔下一切,冲出门去。
可门外,站着钱老八和他那些手下。而且,活儿干到一半……
我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痛让我稍微清醒。不能停!必须尽快做完,让他们抬走!
我咬着牙,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颤抖着,用最快的速度,将第二遍漆草草刷完。整个过程,我始终感觉后颈发凉,总觉得那白布下的尸体,正透过棺木和厚厚的漆层,无声地注视着我。
最后一刷落下,我几乎是虚脱般地扔掉漆刷,踉跄着冲到门边,猛地拉开门。
“好了!抬走!快抬走!”我的声音嘶哑变形。
钱老八等人一直在门外守着,闻言立刻涌了进来。看到那口鲜红欲滴、仿佛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棺材,他们明显也窒了一下,眼神里闪过恐惧。
几个人不敢多言,手忙脚乱地盖上棺盖(我注意到他们盖盖时,动作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拿出长钉和锤子。
“砰!砰!砰!”
钉棺的声音在昏暗的铺子里沉闷地回荡,每一声,都像是砸在我的心口。我看着那猩红的棺盖被一根根长钉死死封住,那刺目的红色,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烙印在我的视野里。
他们迅速将红棺抬上车,钱老八将一沓厚厚的钞票塞进我手里,连客套话都没说,车队便匆忙驶离,消失在湿漉漉的街道尽头。
铺子里恢复了寂静。
只剩下那浓得化不开的猩红漆味,还有那桶……还剩小半桶的、妖异的红漆。
我腿一软,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手掌撑着地面,那“莫漆棺”三个字,隔着皮肉,灼烫得厉害。
事情,似乎并没有随着红棺的离去而结束。
当天晚上,我就开始做噩梦。梦里总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猩红,粘稠得让人窒息。一个穿着旧式红衣服、看不清脸的女人,背对着我,站在一口红色的棺材旁,一遍遍地,用长长的指甲,刮擦着棺盖,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声音。
而现实中,铺子里也开始出现怪事。
先是工具。第二天清晨,我发现昨晚用过的那几把漆刷,毛竟然全都扭曲打结,硬得像铁丝,怎么泡都泡不开,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过。搅过漆的木棍,也布满了细密的、纵横交错的划痕。
然后是气味。无论我怎么通风,那股浓烈的、带着水腥和朱砂味的猩红漆气,始终盘旋在铺子里,驱之不散。甚至开始隐隐渗透进我打好的其他棺材坯料里,让那些柏木、松木都带上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更可怕的是声音。
深夜,万籁俱寂,我常被一种极细微的“沙沙”声惊醒。那声音,不像老鼠啃咬,也不像风吹杂物。它很轻,很慢,带着一种黏腻的质感,仿佛……仿佛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在铺子外的泥地上,一下下地拖行。
我拿着手电冲出去,门外却空空如也,只有湿冷的地面,映着惨淡的月光。
几次三番之后,我几乎不敢合眼。疲惫和恐惧像两把锉刀,日夜折磨着我的神经。
直到前天傍晚,我实在受不了铺子里那无处不在的漆味和窥视感,提早关了门,想去镇上的小酒馆喝两杯,麻痹一下自己。
刚锁好门,转身,就看到街角拐弯处,一个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个女人。穿着一身……晦暗的红色衣服。
和梦里那个身影,一模一样。
我心脏骤停,酒意瞬间吓醒了大半。我死死盯着那个街角,手脚冰凉。
她……不是被封进棺材里,被钱老八他们抬走了吗?
那桶剩下的猩红漆,还锁在铺子后院的地窖里。
爷爷……
我摊开手掌,那三个字仿佛带着最后的余温,灼烧着我的皮肤。
“莫漆棺”。
我终究,还是没有听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