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走得很不安详。肺痨耗干了她最后一丝精力,却没能带走她眼里的恐惧。枯槁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浑浊的眼珠瞪得老大,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气息微弱却执拗:“囡囡……记住……老宅……婚床……枕头底下……那三根红绳……千万……千万不能抽出来……记牢……记死……”
那眼神,我至今记得,不是担忧,不是留恋,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惊惧,仿佛枕头底下压着的不是红绳,是三道催命符。
“为啥,外婆?”我当时年轻,心里揣着几分对“老封建”的不以为然。
外婆只是更用力地攥紧我,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不能抽……抽了……它们就来了……绑人的……绑去……做新娘……”
话没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再无法言语,只是用那双充满血丝、饱含恐惧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直到咽气。
葬礼结束后,那股不以为然渐渐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取代。老宅在深山里,是外婆的嫁妆,也是她长大的地方,据说有上百年历史了。父母辈嫌偏远晦气,早已无人居住,平日只托远房亲戚偶尔照看。
今年公司调休,凑出个小长假,不知怎的,我鬼使神差地买了去老家的车票。或许是都市生活太过乏味,想寻点刺激,或许,只是想看看外婆念叨了一辈子的地方。
老宅比想象中更破败。青苔爬满了墙根,木门腐朽得厉害,一推,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堂屋里积着厚厚的灰尘,蛛网在房梁间结成了八卦阵。唯一还算齐整的,是东厢房那张雕花拨步婚床。暗红色的漆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黑沉沉的木色,床架上雕刻着繁复的鸳鸯石榴图案,只是年月久了,图案模糊,透着一股阴森的喜庆。
就是这张床了。外婆说的,枕头底下压着红绳的婚床。
我掀开那床散发着霉味的、硬邦邦的锦被,下面是一对同样年岁久远的荞麦皮枕头。手伸到枕头底下摸索,指尖很快触到了几根细长、柔韧的东西。
拿出来,果然是三根红绳。
普通的,甚至有些粗糙的棉纱红绳,像是庙会小摊上买来的,颜色却红得刺眼,仿佛用鲜血浸染过。它们被仔细地编成了一个简单的结,安静地躺在我掌心,带着一股陈年的、阴冷的气息。
外婆恐惧的脸庞在眼前一闪而过。
“不能抽……抽了……它们就来了……”
我嗤笑一声,摇了摇头。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怕是老人临终前的糊涂话吧。这红绳压在这里,说不定是某种早已失传的、祈求姻缘的民俗仪式?
叛逆心一起,加上那股作死的好奇,我捏住那个编结,轻轻一拉。
三根红绳,轻易地被我抽了出来,散乱地躺在我手里。
什么都没发生。
屋子里依旧死寂,只有窗外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看吧,果然是自己吓自己。我把红绳随手塞进牛仔裤口袋,开始收拾带来的睡袋——我可不想睡那硬邦邦的婚床。
夜色渐深,山里寂静得可怕,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夜枭啼叫,凄厉瘆人。我躺在铺在堂屋地上的睡袋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老宅的空气似乎格外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总感觉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
口袋里的三根红绳,隔着布料,似乎也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凉意。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然后,我被一阵声音惊醒了。
不是枭叫,不是风声。
是吹打声。
唢呐凄厉,锣鼓喧天,调子却古怪异常,半分喜庆也无,反而透着一种森然的鬼气,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正是朝着老宅来的!
我浑身汗毛瞬间倒竖,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想动,却发现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僵硬得不听使唤。
吹打声在老宅门外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堂屋那扇腐朽的木门,在我惊恐的注视下,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地,自己打开了。
门外,没有月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墨黑。
一队人影,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暗紫色团花袄、头上插着朵大红绢花的老嬷嬷,脸上扑着厚厚的白粉,两颊却涂着两团异常鲜艳的腮红,嘴唇也是血一样的红。她咧开嘴,露出满口黑黄、参差不齐的牙齿,手里提着一盏白纸灯笼,灯笼上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囍”字。
她的身后,是四个穿着破旧不堪、颜色晦暗的清朝官服的男人,面无表情,脸色青白,眼神空洞。他们抬着一顶……花轿。
大红的轿衣,绣着龙凤呈祥,却破旧得厉害,颜色黯淡,像是被岁月和尘土浸透了。轿帘紧闭着。
这诡异的一幕,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脑海。
外婆的话,如同惊雷般炸响。
“……它们就来了……绑人的……绑去做新娘……”
我想尖叫,想逃跑,可身体依旧动弹不得,连眼皮都无法眨动,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提着白灯笼的老嬷嬷,迈着僵硬的步子,跨过门槛,走进了堂屋。她身后那四个轿夫,也抬着花轿,无声无息地跟了进来,停在了我的睡袋前。
老嬷嬷弯下腰,那张扑满白粉的脸凑近我,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脂粉和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脸上的笑容更大了,黑黄的牙齿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
“新娘子……”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是用指甲刮擦着玻璃,“吉时已到,该剪头发了。”
剪头发?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老嬷嬷直起身,从她那宽大的袖口里,摸出了一把剪刀。
一把生锈的,巨大的剪刀。暗红色的锈迹斑斑驳驳,刃口钝得看不出锋芒。
她举起那把锈迹斑斑的剪刀,朝着我的头顶伸来。
不!不要!
我在心里疯狂地呐喊,挣扎。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蛮横的力量瞬间接管了我的身体!我感觉到自己的脊椎像是被无形的线拉扯,关节发出“咔吧”的轻响,然后,我——或者说,我的身体——就这么直挺挺地,从睡袋里坐了起来!
完全不受我控制!像一个被精准操控的木偶!
我(的身体)面对着那个举着剪刀的老嬷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
老嬷嬷咧着嘴,黑黄的牙齿在昏暗的灯笼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她手里的剪刀,缓缓靠近我的头发。
冰冷的锈铁气息,已经触到了我的发梢。
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
而我的身体,依旧僵硬地坐着,等待着那锈剪刀落下,仿佛一场早已排练好的,阴森恐怖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