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林家老宅,是个连阳光都绕着走的晦气地方。尤其那个阁楼,木梯吱呀作响,空气里常年飘着一股陈腐的、混合着木头朽烂和廉价脂粉的怪味。奶奶活着的时候,攥着我的手,千叮万嘱,浑浊的眼睛里是货真价实的恐惧:“囡囡,记住,阁楼上那面梨花木镶边的梳妆镜,绝对不能照!那里面……住着个‘借头仙’!”
“借头仙?”我那时候小,只觉得这名字古怪,倒不怎么怕。
奶奶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什么听了去:“就是个顶爱俏的女鬼,嫌自己死的时候模样不好看,就住在镜子里,专喜欢借活人的脑袋用用……借走了,可就还不回来了!”
她描述得活灵活现,说那镜子里的女人脸白得像刮了大白,嘴唇却红得滴血,眼角一颗泪痣,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带着笑,却冰得人骨头缝发寒。
我表面上嗯嗯啊啊地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套封建迷信。那阁楼,不过是老人编出来吓唬小孩,免得我们上去乱翻东西的由头。
后来奶奶去世,老宅彻底荒废,父母也嫌这里晦气,多年不曾回来。直到今年,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老家风俗,说是我这辈的长女必须回来点个卯,祭拜一下,我才极不情愿地踏进了这座阴气森森的院子。
老宅比记忆里更加破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灰尘扑面而来。我在堂屋草草完成了简单的祭拜仪式,正准备离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了通往阁楼的那道窄梯。
阁楼……
奶奶的话,鬼使神差地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那面不能照的梳妆镜。
一种混合着叛逆和作死的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凭什么不能照?我倒要看看,里面能有什么花样。
我摸出手机,打开手电,踩着那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木梯,一步一步,走上了阁楼。
阁楼低矮,压抑。手电光柱扫过,蛛网密布,杂物堆积如山,那股脂粉混合朽木的味道更浓了。而在最靠里的角落,一块蒙尘的白布罩着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走过去,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一把扯下了白布。
灰尘簌簌落下。
白布下,正是奶奶说过的那面梳妆镜。
梨花木的边框,雕花繁复而古旧,只是漆色斑驳,露出了里面暗沉的木色。镜面倒是出乎意料的……干净。并非一尘不染,而是没有想象中厚重的积灰,像是……像是经常被人擦拭一样。
手电光打在镜面上,反射出我自己的脸——因为紧张和灰尘,显得有些苍白,头发也有些凌乱。
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我心里那点忐忑落了地,甚至有点想笑。看吧,果然是自己吓自己。
镜台是老式的抽斗式,面上散落着几件早已干涸龟裂的化妆品,一个缺了齿的木梳,还有……
我的目光,被镜台一角吸引住了。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支钗。
凤头金钗。凤鸟的形态古朴,翅膀舒展,羽毛纹理细腻,虽然蒙着一层灰,但依旧能看出工艺精湛,绝非俗物。尤其是凤鸟的眼睛,不知用什么小小的黑色宝石镶嵌,在手电光下,幽幽地反着一点光,活了一般。
真好看啊……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拿起了那支金钗。
入手冰凉,沉甸甸的,那股凉意顺着指尖,似乎要往骨头里钻。
也就在我拿起金钗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镜子里我的影像,嘴角好像……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
我猛地定睛看去。
镜子里还是我,表情惊疑不定,哪里有什么笑?
是光线晃动造成的错觉吧。我定了定神,摩挲着冰凉的钗身,一股难以言状的占有欲涌了上来。这老宅的东西,放着也是烂掉,我拿走,也算是个念想。
我把金钗揣进外套口袋,重新蒙上白布,像是完成了一件隐秘的大事,心跳还有些快,匆匆下了楼,离开了老宅。
当晚,我住在镇上唯一一家小旅馆里。洗漱完毕,我把那支金钗拿出来,用纸巾细细擦拭。灰尘拭去,金钗露出了原本的光泽,华美得有些夺目。我越看越喜欢,甚至对着旅馆房间里那面模糊的镜子,比划了一下,想象它簪在发间的样子。
当然,我只是比划了一下,并没真的簪上去。不知为何,拿起它对着镜子时,心里总有点毛毛的。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
感觉浑身发冷,像是浸在冰水里。梦里总有个女人在哭,嘤嘤嘤的,声音时远时近,又好像有人在轻轻地梳我的头发,一下,一下,动作温柔,却让我遍体生寒。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窗外刺眼的阳光晃醒的。
头痛欲裂,脖子也又酸又僵,像是落枕了,而且落得特别严重,整个脑袋都感觉转动不灵。
我揉着额角,昏昏沉沉地坐起身,打算去浴室用冷水洗把脸清醒一下。
趿拉着拖鞋走到房间自带的那个简陋梳妆台前,我迷迷糊糊地抬眼,看向镜子——
嗡!
大脑一片空白。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镜子里……镜子里那个坐在梳妆台前的人,不是我!
那是一个女人的头!
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死白,像存放过久的蜡。嘴唇却涂得极其红艳,如同刚刚饮过血。眉毛细长,眼尾微挑,眼角一颗小小的、黑色的泪痣,清晰无比。
这张脸……陌生,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娇媚。
她正对着镜子,嘴角含春,眼神流转,用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脖子!
不!那不是我的脖子!那下面连接着的,穿着我睡衣的身体,明明是我的!
我的脑袋呢?!
我猛地低头。
视线下移。
梳妆台的台面上,正对着镜子的位置,端端正正地摆着一颗头颅。
黑色的长发有些凌乱,脸色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眼睛瞪得几乎裂开,瞳孔里倒映着镜中那个正在抚弄“我”脖子的诡异女人。
那……是我的头!
“啊——!!!”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冲破喉咙。
不,不是我的喉咙!是顶着那个诡异女人头颅的、我的身体发出的尖叫!
镜子里那个女人,似乎被这声尖叫取悦了。她抚摸着脖子的手停下,转而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镜面,发出叩叩的轻响。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
那双带着泪痣的眼睛,穿透了镜面,直勾勾地盯住了我——盯住了摆在台子上、我那双绝望的眼睛。
她笑了,红唇勾起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声音又软又腻,带着满足的叹息,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等了四十年,终于找到合眼缘的身子。”
“你的头,我就笑纳了。这身子,保养得还不错。”
“不!!!”我想嘶吼,想挣扎,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我看着“我”的身体,在那个诡异女人的操控下,优雅地抬起手,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领。然后,她拿起我昨晚放在桌上的那支凤头金钗,动作娴熟地,将它簪在了……那个惨白女人的发髻上。
金钗的凤鸟,黑宝石的眼睛,正对着我,闪烁着冰冷的光。
“不……还给我……把我的身体还给我!”我用尽全部的意识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台面上那颗头颅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镜子里,“我”眨了眨眼,适应了一下似的,然后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
“嗯,年轻的身体,就是不一样。”她满意地点点头,声音依旧带着那股子令人作呕的娇媚。
她不再看台面上我的头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废弃物。她哼着不成调的、古老的曲子,开始在我的房间里踱步,熟悉着这具新夺来的躯壳。
而我,林晚,的意识,被囚禁在自己失去生机的头颅里,摆在冰冷的梳妆台上,眼睁睁看着一个陌生的、恐怖的镜中鬼,顶着我的脸,用着我的身体,对着镜子,巧笑倩兮。
绝望像无数冰冷的针,刺穿了我每一寸感知。
梳妆台的镜面,光滑依旧,清晰地映照出这一切。
映照出那个占据了“林晚”身体的借头仙。
映照出摆在镜前,那双凝固着无尽恐惧和悔恨的……
我的眼睛。
奶奶……
我错了……
我真的……不该捡那支镜中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