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的声音,像一头永不疲倦的巨兽,日夜不停地嘶吼。
我的窗外,是高架桥上永不停歇的车流,轮胎摩擦沥青的嘶嘶声、引擎的轰鸣、偶尔刺耳的喇叭,交织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隔壁邻居的电视永远开着重低音,墙那边传来沉闷的对白和罐头笑声。楼上不知道哪家的小孩,每天都在练习钢琴,断断续续的音符像钝刀子割着我的神经。更别提楼下广场舞大清早准时响起的动次打次,还有小区里永远在争吵、在训斥孩子、在装修的噪音。
我是一名文字校对员,工作需要极致的安静和专注。但这些声音无孔不入,像湿冷的雾气,渗透进我公寓的每一寸空间,也钻进我的脑子。我试过降噪耳塞,试过白噪音,试过在深夜工作,但总有一种声音能突破防线,精准地打断我的思路,让我对着满屏的文字,头痛欲裂。
我的脾气越来越坏,注意力难以集中,校对错误率开始攀升。编辑发来委婉的提醒邮件,我看着那冰冷的文字,感觉整个世界的噪音都在挤压我,要把我碾碎。
直到那天,我在一个冷门的论坛里,看到一个匿名用户发的帖子,标题是:《给所有被噪音折磨的人——一个终极解决方案》。
帖子内容很短,只提供了一个加密的网盘链接和提取码,附带一句语焉不详的话:“上传你憎恶的声音,它会替你‘处理’。后果自负。”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被某种阴暗的好奇心驱使,我下载了那个压缩包。里面只有一个极其简陋的软件,连名字都没有,图标是一个扭曲的、张开的嘴巴,背景是全黑。
界面同样简单,只有一个巨大的“录制”按钮,一个“上传”按钮,和一个空白的日志窗口。
死马当活马医吧。我想。
那天下午,楼上小孩又开始了他毫无章法的钢琴练习,一个刺耳的高音反复出错,像指甲刮擦黑板。我心中的烦躁达到了顶点。我点开那个软件,按下录制键,将麦克风对准天花板。
十分钟后,我停止了录制,毫不犹豫地点了“上传”。
日志窗口跳出一行冰冷的白色小字:“任务已接收。”
然后,软件自动关闭了。
我愣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笑,果然是骗人的玩意儿。
然而,第二天,奇迹发生了。
楼上,安静了。
不是那种暂时的安静,是死寂。往常这个时间点雷打不动的钢琴声,没有响起。一整天都没有。
我起初以为是那家人出门了。但接连三天,楼上都毫无动静。我甚至在楼道里遇到那家的女主人,她提着一袋垃圾,脸色有些苍白,眼神躲闪,匆匆与我擦肩而过。
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在我脑中升起。
我再次下载了那个软件。打开,日志窗口里,那条“任务已接收”的记录还在。
难道……是真的?
狂喜和一丝不安交织着。我又一次举起了手机。这次,我对准的是窗外高架桥的车流声。那永无止境的、让人发疯的低频轰鸣。
上传。
日志更新:“任务已接收。”
第二天,市政发布临时通知,我窗外那段高架桥因“紧急检测”封闭三天。
世界,从未如此安静过。
我沉浸在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中。我终于可以安心工作了!我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我开始变本加厉。楼下清晨的广场舞音乐?上传!隔壁深夜的电视低音炮?上传!隔壁夫妻的争吵?上传!
每一次上传,都伴随着对应噪音的离奇消失。广场舞大妈们的音响设备集体故障;邻居家的电视主板烧毁;那对夫妻……据说搬走了,走得很匆忙。
我的公寓,终于变成了我梦寐以求的寂静堡垒。我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甚至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微弱声响。
但这种绝对的寂静,开始显露出它诡异的一面。
太静了。静得让人心慌。静得……能听到一些原本被掩盖的东西。
起初是极其细微的,像是有人在用指甲非常非常轻地刮擦墙壁。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时断时续。
我检查了所有墙面,什么都没有。
接着,是水滴声。不是卫生间水龙头的那种,而是更粘稠、更缓慢的“滴答……滴答……”,仿佛某种体液滴落在空荡的容器里。我找遍了所有角落,甚至检查了空调冷凝管,一无所获。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我开始听到……低语。
那不是任何一种我能听懂的语言,声音极其沙哑、模糊,像是隔着厚厚的墙壁和水流传来的梦呓,又像是很多很多人挤在一起,用气声含糊地念叨着什么。它们盘旋在寂静的空气中,无处不在。
我开始失眠。不是在噪音中烦躁的失眠,而是在死寂中被那些细微、诡异的“声音”折磨的失眠。我变得神经质,总是猛地回头,感觉身后有人;或者突然停下动作,竖耳倾听那若有若无的低语。
那个软件,我既依赖它,又恐惧它。我不敢再轻易使用,但周围一旦出现任何新的、微小的噪音——比如窗外偶然路过的救护车鸣笛,或者楼上偶尔掉落的物品声——都会让我条件反射般地想到它。
恐惧在我心里扎了根。
一天晚上,我在浴室洗澡。水汽氤氲中,我习惯性地享受着这难得的、水流声掩盖一切的时刻。忽然,我关掉了花洒。
在弥漫的水汽和逐渐消散的水流余音中,我清晰地听到,浴帘外面,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
就贴在我的背后!
我浑身僵直,血液冻结。猛地拉开浴帘!
外面空空如也。只有镜子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
但镜子里我的影像,脸色惨白,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恐。
就在我看着镜子的时候,我仿佛看到,在我影像的肩膀后面,那朦胧的水蒸气中,极快地凝聚又散开了一张……模糊的、扭曲的人脸轮廓。
我尖叫着逃出了浴室。
我知道,它们来了。那些被我“处理”掉的噪音,它们以另一种形式,回来了。
我疯狂地想卸载那个软件,但它像病毒一样扎根在我的电脑里,无法删除。我格式化硬盘,重装系统,但第二天开机,那个扭曲嘴巴的图标,又会赫然出现在桌面中央。
我崩溃了。我试图用更大的声音来掩盖那些诡异的声响。我打开家里所有的音响,开到最大音量,播放着重金属摇滚。
然而,没有用。
那些刮擦声、滴水声、低语声,甚至那声叹息……它们穿透了震耳欲聋的音乐,清晰地、固执地,直接响在我的脑海里!
它们不再仅仅是声音,它们变成了……“存在”。
我终于明白论坛里那句“后果自负”的含义。这不是消除噪音,这是……转移。我把那些噪音承载的烦躁、怨气、乃至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引到了自己身上。
一天深夜,我又一次在那些诡异的低语中惊醒。冷汗浸透了睡衣。我绝望地打开电脑,点开那个软件,想看看日志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日志窗口里,除了之前那些“任务已接收”的记录,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新的、血红色的文字:
“容器已接近饱和。准备……置换。”
置换?
什么意思?
还没等我想明白,一阵前所未有的、尖锐到无法形容的耳鸣猛地刺入我的大脑!像是有无数根钢针,从四面八方扎进我的耳膜,直抵神经中枢!
我痛苦地捂住耳朵,蜷缩在地上,发出无声的嘶吼。
几秒钟后,耳鸣骤然消失。
世界,再次变得一片死寂。
不,不是死寂。
是……真空。
我什么都听不到了。不是安静,是彻底的、绝对的失聪。窗外的世界,隔壁的世界,仿佛都消失了。我甚至听不到自己因为恐惧而粗重的呼吸声,听不到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
我被剥离了听觉,放逐到了一片无声的地狱。
我惊恐地张大了嘴,试图发出声音,却连自己是否喊出了声都不知道。
就在这时,我看到,那个软件界面,那个扭曲嘴巴的图标,正在电脑屏幕上,对着我,极其缓慢地,咧开了一个无声的、狰狞的笑容。
而在我失去所有声音的、一片死寂的脑海里,一个清晰的、冰冷的、不属于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恶意,一字一顿地响了起来:
“现在……该你了。”
我的喉咙,不受控制地蠕动起来。
一种陌生的、嘶哑的、仿佛蕴藏着无数噪音和痛苦的……
“声音”,
正挣扎着,想要从我的喉咙里,
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