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手永安殡仪馆夜班管理员的工作,纯粹是因为走投无路。被上一个公司裁员后,背着这座大城市沉重的房贷,我急需一份能立刻提供现金流的工作,哪怕它不那么光鲜。招聘启事上写着:“薪资日结,包住宿,要求胆大心细,能适应特殊工作环境。” 面试我的馆长是个面色苍白、寡言少语的中年人,他只简单问了几个问题,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穿透了我,在衡量别的什么东西,然后便点了点头。“今晚开始,没问题吧?”
我能有什么问题?穷比鬼可怕多了。
永安殡仪馆坐落在市郊结合部,一座被高大围墙圈起来的、略显破败的建筑群,主楼是几十年前苏援的风格,方正、灰暗,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院子里的松柏长得过分茂盛,黑压压的,即使在白天也投下浓重的阴影。
我的工作听起来简单: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负责整个馆区的安全巡逻,重点是看守停放着……“客人”的瞻仰厅和冷藏库,处理一些简单的夜间应急事务,以及,馆长特别强调的——准确填写《往生录》。
那是一个厚重的、封面是暗蓝色硬皮的登记簿,纸张泛黄发脆,散发着和陈旧档案室一样的霉味。里面需要记录每晚停放于此的每一位“客人”的详细信息:姓名、性别、年龄、死亡原因、入库时间、预计火化时间,以及……一个奇怪的栏目,叫做“异状备注”。
“异状?”我当时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馆长抬起眼皮,那眼神空洞得让人心头发凉:“就是……不寻常的动静。比如,声音,或者……你感觉到的任何东西。如实记录就行,不要深究,也不要害怕。”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做好你分内的事,不要靠近,不要回应。填写《往生录》,是你的职责,也是……你的护身符。”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块冰滑进了我的衣领。
夜班的第一晚,风很大,吹得院子里那些老松柏呜呜作响,像是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殡仪馆内部比外面更冷,不是空调的那种冷,而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带着福尔马林和香烛混合气味的阴寒。我穿着厚厚的棉大衣,手里攥着强光手电,开始了第一次巡逻。
走廊又长又深,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响亮,也格外孤独。手电光柱扫过紧闭的门扉,上面挂着“告别厅一”、“告别厅二”、“遗体整容室”、“冷藏库”的牌子。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冷藏库机器运行时发出的低沉嗡鸣。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门后面躺着什么,只是机械地走着,数着步数,核对各个房间的门锁。一切正常。
回到位于一楼角落的管理员办公室,我翻开那本沉重的《往生录》。今晚停放的“客人”不多,只有三位。我对照着白班的交接记录,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填写着基本信息。写到“异状备注”一栏时,我犹豫了一下,按照馆长的吩咐,写下了“无”。
落笔的瞬间,办公室那盏功率不大的白炽灯,似乎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我猛地抬头,灯丝稳定地亮着。是电压不稳吧,我安慰自己。
然而,第二天晚上,当我再次翻开《往生录》时,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在昨晚我填写的、关于一位因车祸去世的年轻男性的记录下方,“异状备注”那一栏里,我明明写的是“无”。
但现在,那里赫然多了一行娟秀、却透着诡异僵硬的陌生字迹:
“昨夜丑时三刻,三号冷藏柜前,有滴水声,持续约一刻钟。”
三号冷藏柜……正是停放那位年轻男性的柜子!他是车祸,头部……有损伤。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谁写的?昨晚除了我,这栋楼里不可能有第二个活人!
我拿着登记簿冲进馆长的白天办公室,声音发颤地说明了情况。
馆长看着那行字,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语气说:“哦,这个啊……正常。有时候,‘他们’……或者别的东西,会帮你补充记录。照实更新进去就好。”
“他们?别的东西?”我几乎是在尖叫了,“馆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馆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干我们这行的,就是在阴阳边界上讨生活。有些规矩,久了你就懂了。记住我的话,做好记录,不要好奇,不要回应。《往生录》……它在记录‘往生’,也在……安抚‘未往’。”
他不再多说,挥挥手让我出去。
从那天起,恐怖正式降临。
《往生录》上的“异状备注”开始以各种方式增加。有时是清晨交班时,发现多出了陌生的字迹;有时是我巡逻时亲眼目睹、亲耳听闻后,迫于那无形的压力,自己颤抖着补充上去。
· 停放因心脏病去世老者的告别厅,深夜传来清晰的、有规律的“啪嗒……啪嗒……”声,像是有人在缓慢地拍打橡皮球。记录后,第二天发现,那老者的寿衣口袋里,不知被谁塞了一个小小的、旧的皮球。
· 一位溺水而亡的女性“客人”,其所在的冷藏柜门口,连续几晚出现一小滩水渍,擦掉后第二天依旧。《往生录》上对应的备注里,多了一句:“言称冷。”
·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一次,是我在巡逻时,隐约听到某个告别厅里传来细弱的、断断续续的哭声。我牢记馆长的警告,没有进去,只是隔着门记录:“二号厅,有女子哭泣声。”第二天,白班同事在处理一位难产去世的年轻孕妇遗体时,发现她紧闭的眼角,残留着清晰的泪痕。
这些“异状”仿佛有着某种规律,它们通过《往生录》这个媒介,与现实发生着诡异的互动。记录,似乎成了一种确认,一种……安抚?或者说,是一种交换?我用记录它们的“存在”,来换取暂时的平安?
我开始严重失眠,白天在宿舍里也无法安睡,任何细微的声音都能让我惊跳起来。我的脸色变得和馆长一样苍白,眼窝深陷,体重急剧下降。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形容枯槁、眼神惊惶的男人,几乎认不出自己。
我想过辞职,逃离这个鬼地方。但一想到那压得我喘不过气的房贷,想到下一个工作不知在何方,我的脚就像灌了铅一样,无法挪动。
我只能麻木地继续着。巡逻,记录,忍受着无时无刻不在的恐惧。
直到昨晚。
昨晚停放进来的,是一位身份特殊的“客人”。一位在附近很有名的、以严厉和古怪着称的富商,据说是因为突发性脑溢血去世的。他的遗体被单独安排在最大、最旧的“福寿厅”,由家人重金请来的僧侣念经超度了整整一天才离开。
夜里巡逻经过福寿厅时,我能感觉到那扇厚重的木门后面,散发出的气息比其他地方更加阴冷、沉重。我甚至隐约闻到了一股……檀香也压不住的、类似铁锈的腥气。
我加快脚步离开了。
后半夜,我在办公室里对着《往生录》,填写这位富商的基本信息。当我写到“异状备注”时,笔尖悬在空中,迟迟无法落下。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我。
最终,我还是写下了“无”。
几乎在我落笔的同一瞬间——
“咚!!”
一声沉闷、巨大的撞击声,从走廊深处猛地传来!方向……正是福寿厅!
我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心脏狂跳。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咚!!咚!!”
那声音不像是敲击,更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一下下地、疯狂地撞击着棺木的内壁!
伴随着撞击声,还有一个苍老、沙哑、充满了无尽怨毒和愤怒的咆哮声,隔着厚厚的门板和墙壁,模糊地传了过来:
“放……我……出……去!!”
“我……还没……死!!”
是那个富商的声音!?可他明明已经被确认死亡,遗体都经过处理了!
我浑身发抖,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衣。我想起馆长的警告:“不要靠近,不要回应!”
我死死捂住耳朵,蜷缩在椅子上,祈祷着这一切快点结束。
但那撞击声和咆哮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猛烈,越来越疯狂!整个办公室仿佛都在随之震动!
就在我几乎要崩溃的时候,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桌面摊开的《往生录》上。
最新记录的那一页,属于那位富商的那一行。
“异状备注”那一栏里,我刚刚写下的“无”字,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模糊、扭曲,像是被无形的橡皮擦去!
而在那消失的“无”字旁边,一行新的、血红色的、张牙舞爪的字迹,正带着无边的戾气,一笔一划地、清晰地浮现出来:
“戌时入库,亥时诈尸,怨气冲天,欲破棺而出!!速记!!”
那字迹仿佛拥有生命,带着灼人的热量和浓重的血腥味,深深地烙印在泛黄的纸页上!
它在命令我!它在逼我记录!
“咚!!!!”
又一声前所未有的猛烈撞击,伴随着福寿厅方向传来的、木料碎裂的可怕声响!
富商的咆哮声变得更加清晰和接近,仿佛已经冲破了棺椁的束缚:
“开……门!!!”
我看着《往生录》上那血红的、命令般的字迹,又听着门外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恐怖声响和沉重的脚步声……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诡异的、被《往生录》赋予的“职责感”撕扯着我。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伸向了那支仿佛重若千钧的笔。
冰冷的笔杆,触手一片黏腻,像是刚刚从血泊中捞出。
而那本暗蓝色的《往生录》,静静地摊开着,等待着我,记录下今晚最恐怖、最真实的……
“异状”。